饑餓居然使中國人之間都有那麼點兒惺惺相惜。因為隻有這樣,才會覺得自己活得還算容易點兒。

凡留下開拓者足迹的地方,便必定有卓越的精神之閃光。縱然時代扭曲而此精神不可亵渎,縱然歲月異常而此精神不可輕薄,因為它乃是從祖先至我們,以人類的名義所肯定的奮勇……

人對社會的最大憤懑,歸根到底,幾乎全部萌發于人頭腦中的公平意識。當這一點遭到蔑視的時候,他們便認為他們有理由做一切事情。當年的這一代人,尤其如此。
他們情感年輪的全部遺憾在于——當他們還不善于表達愛情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愛情已在他們内心裡産生了。現實的釘子冷漠地揳入他們脆薄的蚌殼,而他們懵懂且迷惘,同時自覺羞恥,不知怎麼才能把它變成珍珠。他們本能地渴望,本能地排斥……
他們一個個疲憊不堪,如同剛剛經曆大遷徙卻仍未尋找到歸宿地的遊民,如同赳赳而赴倦倦而歸的潰散之師的乏兵。
他們是一批将青春當作武器投擲了出去,卻連一枚似可引以為榮的紀念章都沒有獲得的男人和女人,一批落魄而沮喪的男人和一批茫然而委屈的女人。
他們從一無所有繞到了一無所有,仿佛鐘表的指針從零點繞到了零點。對時間而言,零點永遠隻不過意味着零點,對他們而言,卻意味着又要給人生緊緊地上滿一次弦。
隻有解剖某一座城市,才會從城市的橫斷面裡,發現他們确實運行着,走出了千差萬别的人生軌迹……
當一個人真正感到孤獨的時候,伴侶并不是一種安慰。

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
有人想忘記,為的是重新開始;有人卻拼命回憶,為的是要種究竟。
人是那麼古怪,我覺得人心好像從來不是一個完整的東西,它的三分之一仿佛被人有意地保留在過去的日子裡,如同将一瓶酒珍藏起來,為的是使自己相信,我們還替自己保留着什麼;它的另外三之一仿佛被人有意地抛向将來的日子裡去了,為的是我們活到将來某個日子的時候,有什麼能令我們感到滿足的東西在那兒等着我們去獲取;伴人生活在現實中的隻是人心的三分之一而已。人常說活得很累,是因為事實上人很難用全部心思活在現在。
我覺得人的過去是人的另一種意義上的家。盡管我們已遠離了過去,好比一個行止匆匆朝前奔的旅者,但是如果我們自認為家并沒有料理好,我們總難免會一步三回頭。
他隻有一人承受那情感的巨浪,把它們深深地引入心底,隻有在那裡,才能任由它湧來蕩去,拍打着、沖刷着、咬齧着自己的靈魂……
地上根本就沒有天堂,有的隻不過是人間。到處的人,其實都是差不多的。
天堂和地獄,都是人類的幻想,隻有人間是真實的,介于兩種幻想之間。長大了才明白,在真實之間真實地活着,卻原來是最難的。
人就怕他自己自以為明白了,自以為看透了。趙老師不是那種一時犯糊塗的人。我想……他一定是想以這麼一種并不可取的方式,彌補他一生的缺陷……我們就隻當他是做了一件他自己感到滿意的事吧。
錢是唯一能滿足人享樂的東西。某些有了錢的中國人,好比被時代倒提着雙腳一下扔在了享樂的海綿堆上,那會使人感到很舒服。但享樂的海綿堆也是能吞沒人的,所以,我盡量自覺地遠離享樂。
生活原本就是這樣的。沒有一種人生不是殘缺不全的。任何人也休想抓住一個符合自己願望的完整的人生句号。我們隻能抓毀它,抓到手一段大弧或小弧,那是句号的殘骸。人的生命在胚胎時期更像一個逗号,所以生命的形式便是一個逗号……”
我可不希望培養出一個從小無憂無慮,似乎什麼滿足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兒,而長大了卻認為這世界什麼都沒為他們準備齊全,因而隻會抱怨乃至憎惡人生的人
人生好比這隻手表或這隻枕頭,設計得越精密便越容易損壞。人生原本應該是簡單的。簡單了,一切也就順其自然了,順其自然也就一切欣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