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希邁耶斯的電影,就像是在美國大型連鎖商場裡随處可見的節日拼圖。
它們都有着相同的圖景。
書櫃上慵懶的貓咪,落日下繁花盛開的多彩花園,挂滿小彩燈的溫馨客廳,密林小溪邊燈火通明的木房子。這些拼圖圖畫上的場景相比南希的電影當然是誇張魔幻了些,因為它們需要多彩濃郁的顔色和繁雜的線條來保證顧客能獲得豐富的視覺提示。但它們與南希的電影一樣,多為暖色、用複雜的事物描繪着淺顯的内涵、呈現出一種相同的氛圍:舒适、穩定、豐富。這是由它确切的功能性決定的:在美國,拼圖常年都有穩定的銷量——作為不用心的節日禮物、消磨時光的玩具、節日裡團聚時所有無處安放的手的歸宿。這可能也是南希邁耶斯重要的愛情三部曲都在聖誕檔上映的原因。氛圍的契合讓她的電影,能像拼圖能融入過節時美國家庭的客廳一樣,能融入聖誕檔的電影院。

這種相似的氛圍一部分來源于南希在電影中呈現的房屋内景所捕捉到的理想生活。
“房屋”是南希電影的一個母題。角色要麼是換房子住,要麼是住進别人的房子,又或是改建房子。與現實世界一樣,這些房屋是角色的外延,體現着角色對自己生活的構想,像“愛很複雜”裡簡在孩子搬出後要擴大廚房一般。然而我們會發現,南希的房屋幾乎都是一個樣貌。以至于如果我們谷歌南希邁耶斯的名字,就會出現很多裝修文章的條目,教人怎麼将自己的房子裝修成南希邁耶斯電影中的樣子。她的名字已經成為一種風格,一種精緻,優雅,安适,實用,豐沛的美式中産風。所以我們不妨說,南希電影中所呈現的房屋樣貌,更多是她的外延,體現着她對于成功女性的想象,角色像是後來被放置其中的(我們鮮少能看到角色與環境的互動)。而當南希用大量的室内戲展示着這些象征着角色生活的景觀時,這些她鏡頭中成功女性優渥的家庭内景已然将不少觀衆理想的生活圖景具象化了出來。而這圖景總是那麼完美、優渥、小資,像是購樓中心總會帶人進入的樣闆房和靜止在節日拼圖上的圖畫。

更為相似的是,南希邁耶斯的電影本身就像是在補全一個快要拼完的拼圖。
角色隻要找到那一片拼圖,就能填補上這最後一小塊空缺,拼出完整的人生圖景。所以重點不再是拼,而是找到那唯一的、本就該有的、無論圖畫、凸鈕和凹槽都匹配的那一片拼圖。而南希電影中的故事,就是角色比對那最後一片拼圖的過程(甚至沒有尋找)。所以,南希所有電影的構建,都始于人物的某種缺失。
“天生一對”裡,女孩們缺失的是父母。
“愛是妥協”裡,艾麗卡缺失的是年輕時的美貌和伴侶。
“戀愛假期”裡,兩個女孩都剛被自己的伴侶背叛,缺失了伴侶。
“愛很複雜”裡,簡缺失的也是年輕的一切與伴侶。
“實習生”裡,本也缺失伴侶和往日有目标和動力的生活。
之所以叫做“缺失”,而不是“失去”,是因為缺失的那部分是本就該有的,但現在缺少了,像丢了一片的拼圖,怎麼都稱不上是完整。
南希的角色們往往就是如此。他們除去在電影中追尋的那一片拼圖外什麼都有,甚至十分豐沛。優渥的家庭,舒适的住處,穩定的工作,大多甚至是事業有成。除去他們所不滿的那麼一處,他們對自己生活别無怨言,其實還十分享受。而當一切都很豐厚時,那一小片貧瘠就顯得無比刺眼。隻要填補上這唯一的缺口,人生也就完整了。南希的主角們于是不停地嘗試和比對,想要填補上最後的空缺,以達人生的完滿。而南希會讓他們全部如願以償。所以,南希指導且參與編劇的五部電影中,前三部都以合家歡的場景完滿落幕,主角們歡聚一堂。“愛很複雜”的最後一幕隻出現了愛情元素的完滿,直到最後一部“實習生”時南希才全然放下以視覺的完滿結尾。
南希邁耶斯編導的所有電影的結尾
而當“缺失”被強調時,強調的其實也是“完整”。
因為完整是缺失的前提。當南希電影中的角色們奮力去補全自己有所缺失的人生時,那個被當作理所當然的、人生的“完整”定義就被悄然植入進了觀衆的認知中。
好像人生沒有原配父母是不完整的。人生進入老年而沒有青春的肉體和愛情是不完整的。人生沒有伴侶陪伴是不完整的。人生到老年無法像以前一樣被工作所填滿是不完整的。
在這個“完整”的人生圖景中,人即便是到了老年也一定要有性、一定要有相愛的伴侶、一定要有自己的事業、一定要有關系良好的兒女。這個“完整”的人生,就是南希通過電影構建出的意識形态。借用阿爾都塞的話,“意識形态的特性就是把顯而易見的事情當作顯而易見的事情強加于人(而又不動聲色,因為這些都是 ‘顯而易見的事情’),使得我們無法不承認那些顯而易見的事情……” 作為觀衆的我們就是這樣被南希的意識形态所傳喚,承認了她構想出的“完整”人生這一“顯而易見”的事。
而且更具有強制性的是,補全這種缺失以達完整的材料也是被确定的,是極為對稱的,像是拼圖的缺失就必須需要那一片拼圖才能填補。
缺失父母就用父母填補、缺失愛情就用愛情、缺失伴侶就用伴侶、沒有工作就找工作。這種極緻的、好像是有強迫症一般的對稱性(甚至老年人最後一定找到老年伴侶),讓人的需求漂浮成表層人生元素的堆砌,而不是内在的心理需求,像是拼圖在拼湊表層的圖景一般。
真實的人性需求分明有這樣的可能:孩童沒有父母,真正缺失的是來自父母的陪伴。人沒有愛情和伴侶,真正缺失的是有性的親密關系。人沒有工作,真正缺失的是沒有生活的目标和動力。在真實的世界中,人有很多能滿足内在需求選項,這些内在的心理需求的缺失都可以用别的人生元素來滿足。真實人生的複雜性大多也都是建立在這種不對稱之上。
一個人從朋友那裡得到陪伴,同時從性伴侶那裡得到性。一個孩童從另一個家庭中感受到父母的存在和陪伴。一個老人從環遊世界或者是藝術創作中得到退休後生活的動力。這些不具備對稱性的複雜世界是南希想象不出的“完整”人生。
于是在南希的電影中,人被降解為表層人生元素的拼湊,像是内在需求被掏空的花瓶,空洞,淺薄。
可是,單單不對稱的完整人生就已經無法被南希想象,那麼根本就無法補全的、不完整的人生她又要如何面對呢?
南希的選擇是運用電影,這種可以造夢的藝術,像女巫揮動魔法棒一般,讓那個可能遺落在櫃子下或是不小心被倒進垃圾桶裡的那片缺失的拼圖,奇迹般地憑空出現。
可以說,南希的電影就是披着複雜現實外衣、拍給成年人看的迪士尼童話故事。
缺失的父母、伴侶、愛情、工作從來不需要尋找,它們都會碰巧出現,且毫不費力地能被接觸到。就連白雪公主都要備受迫害才能最後被王子親吻,灰姑娘都要在備受阻撓的環境下為自己準備參加王子晚會的禮服。然而,南希電影中的人物從一開始就對他們夢寐以求的,能填補上人生空缺的拼圖唾手可得。他們隻需扭捏作态地比對幾下,放在空缺上不動腦子地把拼圖轉幾個圈,對上了,拼進去了,電影就圓滿結束了。
如果無巧不成書,奇迹般地相遇能因為對浪漫的需要而被諒解,那麼比對适配的過程也許就不該像是被施了魔法般神奇。但我們在南希的電影中能看到:隻需人格的魅力,老年的肉體也一定會變得性感。無需過多細節的構建,一段蒙太奇就能讓兩人深深相愛,甚至隻需一陣風吹過讓草木擺動。
南希的電影像是童話,就是因為她讓這些角色活在幻夢中,而不直面真實世界中真正的缺失。由此,她也就無法回答步入老年的肉體确實失去性吸引力後要如何獲得陪伴,無法回答分别多年的伴侶又要如何才能重歸于好,無法回答不能再工作的老人要如何打理自己的退休生活。在南希的童話中,角色們總有選擇,而且是絲毫不會有任何損失的選擇,都是獲得更多的選擇,比如總是出現的讓角色在兩個同樣愛慕自己的男人間任選一個。于是觀看南希電影中角色的糾結,像是看受傷的卡通人物一般毫無痛感。畢竟就連童話中的小美人魚都需要在歌聲和愛情間做必須有所犧牲的抉擇。我隻能無趣地打量着這些角色們,像是看他們在優渥精緻的美式中産别墅中,為給自己的實木大餐桌要鋪上什麼花色的桌布而糾結到抓耳撓腮。
拍攝童話故事并不是問題,這個世界需要一些幻夢。問題是矛盾,一種将童話故事拍攝成現實(或者說是将現實描繪為童話)的矛盾。
我們能在南希電影中的很多地方感受到她真的以為自己在描繪現實的複雜性。比如把片名叫做Somthing gonna give和It’s Complicated。比如人物總是需要面對面做推心置腹的長談才能彼此理解。比如設計“複雜”的,好像會讓人糾結的人際關系:一個即将步入老年,剛擺脫多年婚姻的女人同時遇上自己女兒的老年花花公子和一個年輕帥氣的醫生要如何選擇。一個同樣即将步入老年的女人與前夫闊别多年但舊情複燃,當了第三者要怎麼辦。可把角色都換成年輕人,或是角色做了不同的選擇,都也沒什麼差别。
南希的電影實則并不複雜,也不真實。非要用童話般“完整”的理念來描繪現實的複雜,最後隻能得到具有欺騙性的,對于現實虛假的把握。結果就是,這種對現實錯誤的、童話般的描述可能最終導緻電影與她所想達到的效果背道而馳。
比如南希就是用這僞裝成現實的童話,呈現了那些明顯是南希帶着熱情所關注的現實形象:事業有成,複雜的,步入老年的女性。她在采訪中也很驕傲自己讓強大的女性和老年人的形象在電影世界中能夠被人們看到。
南希創造了很多獨立女性的形象。她們開朗,大方,友善,坦率,有成功的事業與家庭,好像是在确定一種女性的主體性和獨立性。然而吊詭的是,她們能在電影中談戀愛,恰恰因為她們是不完整的,有缺憾的,不滿足的,是缺了一塊的拼圖。然而,我們可以在另一個種愛情片中看到對愛情截然不同的理解,我們會發現裡面相愛的人是真正的完整,他們并沒有準備要去談一場戀愛,他們什麼都不缺,也不奢求從對方那裡索取什麼,但因為一個神奇的事件,巧合,合作,兩個人開始相處。他們要麼一見鐘情了,要麼在過程中彼此了解,相互吸引了。他們的愛情像是磁鐵,完整的兩個,無法控制地砰地一聲,吸在了一起。然而南希的電影中的女性,是阿裡斯托芬構想出的未能完整的圓球人,因為缺失所以一定要拼合。她們是拼圖,是鑰匙和鎖,是所有有缺陷,要互補的東西。(于此相反,填補她們的男性卻全然沒有缺失。)就因為是這樣,南希的女性恰恰更沒有主體性,更不完整。她們的愛情也因此顯得更不純粹,更功利,更實用,更不浪漫。她們偏偏隻要戀愛,非要用外界的東西填補上自己所謂的空白。這導緻她們的價值常常要來源于她缺失的男性的認可,甚至電影總以她們能将多情的“壞”男人吸引住來确立和凸顯她們的人格魅力,像是純情的女學生能吸引住學校裡的壞小子。于是我們總是能看到南希的男性角色們會一臉愛意地望着鏡頭外的女性說:你是我見過最風趣/最有趣/最性感/最值得被愛的女人。這個鏡頭總是完整的,獨立的,穩定的,又在接下來一定馬上會銜接女性的一個反應鏡頭作為接收到的回禮。這其中帶着一份鄭重和笃定,像是授勳儀式上将富有深沉意義的勳章,在萬衆電影觀衆的注視下放在女性的雙手之上。
南希關注的另一個群體,老年人,與女性總是重合,但并不一定,比如實習生中的本。他們成熟老練,經驗豐富,充滿了生活已經确定的安适感。但同樣奇怪的是,他們好像隻是看着像老年人的年輕人。如果我們将所有南希電影中的老年主角們換成年輕人,這些故事都不會有大的變化。這是因為年齡的元素其實沒有影響角色的任何決定。“愛是妥協”裡,艾莉卡最終選擇年邁的哈利與年齡無關,故事完全可以變為艾莉卡的閨蜜帶着自己的年輕男朋友來到她家玩。“愛很複雜”裡,簡放棄與前夫繼續在一起,隻是因為不想當無法坦蕩戀愛的第三者,孩子帶來的顧慮是很次要的。“實習生”裡,本就可以隻是一個老練的,懂人情世故的,仍富有傳統價值觀念的年輕男性在影響着公司。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南希的理想是完整,而老人普遍缺失年輕的活力,所以她理想中老年人要活得與青年無異。于是詭異的是,我們能看到這些老演員們像是被南希的魔法塞入了年輕人的靈魂,都在嘗試扮演一個充滿了活力甚至是純真的年輕人,他們的表情,神态,動作,調情和做愛的方式都散發着象征年輕人的動力與激情。在這其中,我們看不到确切的老年人形象,隻有老年細節的拼貼,想要遮蔽它的本質:要吃偉哥,量血壓,有心髒病,有兒女,不太會打字和上網。這絲毫沒有讓人看到老年人的處境,當然也沒有提供人與老年自處的可能,更沒有呈現老年人真實的樣貌,隻是給老年人灌輸了年輕人的模版。
從這樣對于“完整”的癡迷和對真實童話般的描述中,我們近乎能夠窺探到南希的創作思路和對于自己人生的理解。她雖然事業有成,卻因為步入老年,開始懷念起年輕時所擁有的一切:美貌,性的吸引,熱戀,新開始的機會。那是南希理想中的“完整”人生,而不可對抗的時間讓她有所缺失。她對此感到焦慮,于是她想在電影中治愈自己,來補全自己的缺失。她開始像古希臘人創造出卓越的、可以仰望的、賦予自己力量的形象“日神”阿波羅一般,在自己的電影中創造出與自己同樣步入老年,卻能像年輕人一樣去感受生活的女性。通過像埃麗卡和簡這樣的人物,将生活的理想具像化,讓其賦予自己同樣可以這樣去生活的可能和力量。雖然真實的老年有着各種不可改變的缺失,但這不重要,電影叙事的魔法能夠将現實表面的坑窪填平,填補完整。
這是屬于南希自己的信仰和緻幻劑。在現實與理想的鴻溝間,在理解和相信的縫隙間,有她帶着信仰的一躍,可她以為她是邁着堅實的步伐走過去的。
而對于仍願意分清現實和童話的普通人來說,也許更為有益的是王菲在“清風徐來”裡唱過的一句歌詞:“可能完美和完整,不是一回事情。”
南希邁耶斯編導作品:
天生一對 (1998)8.41998 / 美國 / 喜劇 愛情 家庭 兒童 / 南希·邁耶斯 / 琳賽·洛翰 丹尼斯·奎德
愛是妥協 (2003)7.52003 / 美國 / 喜劇 愛情 / 南希·邁耶斯 / 傑克·尼科爾森 黛安·基頓
戀愛假期 (2006)7.82006 / 英國 美國 / 喜劇 愛情 / 南希·邁耶斯 / 卡梅隆·迪亞茲 凱特·溫斯萊特
愛很複雜 (2009)7.52009 / 美國 / 喜劇 愛情 / 南希·邁耶斯 / 梅麗爾·斯特裡普 亞曆克·鮑德溫
實習生 (2015)8.02015 / 美國 / 喜劇 / 南希·邁耶斯 / 羅伯特·德尼羅 安妮·海瑟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