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短短的閱影史裡與戲有關的人物,最愛兩個,一個是程蝶衣,一個是江譽镠,皆是赤子,皆為人間容不下。
什麼是赤子,我曾在課堂上問過學生,我想是疲憊生活裡的英雄夢想。
赤子是什麼,是秉持羅曼·羅蘭所說的英雄主義的人——“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赤子是什麼,是雖千萬人,吾獨往。
張岱說自己“少為纨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江譽镠有些許像張岱,都是《湖心亭看雪》中童子感歎的癡人。
心生淚影女兒香,燕歸何處覓殘塘。
紅銷夜盜寒江雪,癡人正是十三郎。
年少輕狂,下一手好棋,為愛出走中斷學業,不值得提倡,但隻能叫人歎一句“不愧是江譽镠”,編劇教父親刮目相待,年紀漸長愈是狷狂,十三郎為人“直”,“直”在世上為人所不容,他不清楚嗎?他清楚。所以他對來拜師的唐滌生直白稱自己脾氣壞,為伯樂薛覺先不惜開罪其他同行,矢志不渝自己的寫作信念,最終碰壁開除出軍隊。我愛這樣的人物,愛他的因才華而生的傲慢,那是一種不憂懼的美麗,那是一種睥睨世人的清醒,我愛這種自毀瞬間迸發的璀璨。“假如這裡有堅固的高牆和撞牆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是的,無論高牆多麼正确和雞蛋多麼錯誤,我也還是站在雞蛋一邊。正确不正确是由别人決定的,或是由時間和曆史決定的。”我願做永不回頭直砸高牆的雞蛋。所以我愛南海十三郎這個人物。
他說,“做人最重要的是心幹淨就行了。”
他說,“做戲也要做人,戲要啟示人生一條正确的路。我的戲都是導人向善,教人有始有終的頂天立地。”
他說,“偷我左腳鞋子的是英國人,偷我右腳鞋子的是日本人,中國人的鞋子被偷光了。”
南海十三郎是自己将自己放逐于青崖白鹿之間的,當他同徒弟唐滌生久别重逢時,強作的瘋癫蕩然無存,無措如稚子,隻消得一句認錯了,哪裡會認錯呢,你是他的恩師,他是你的君子之交。最愛這處交鋒相見:“我再見恩師,心中百般痛,彷似寶劍泥絮塵半封,昔日壯志與才氣全告終,江中雪,淚影兩朦胧,辜負伯牙琴,你莫個難自控。知音再複尋,淚盈兩朦胧。”作為一個中文人,心底倏忽就是一句“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蜻蜓點水而過。
多年之前唐滌生說自己溫和,性格正好和江譽镠中和,多年之後再見,風水轉到江譽镠嗫嚅一句“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兇”,那個曾經對江譽镠放下豪言的溫和後生:“我要證明文章有價!再過三五十年,沒人會記得那些股票。黃金股票、世界大事都是過眼煙雲。可是一個好的劇本,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賞,就算我死了,我的名字我的戲,沒有人會忘記,這就叫作文章有價!”君子相交,多年落魄後,仍奉十三為上座,珍視他的才華,勸他出山。十三未嘗不想,于是茶他喝了,晚上去赴了唐滌生再世紅梅記的首映。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命運悄悄給我們什麼饋贈,又以什麼代價。
十三換了一身幹淨衣裳去赴宴,赴的卻是知己瀕死,赴的卻是人生新局面伊始的崩塌。
我愛悲劇,我愛它為人稱道的美麗破碎的瞬間,因為我的心也為之破裂再重建。
我流着淚看,看十三眼神掃過劇院門口祝賀的禮花,看衆人驚呼唐滌生病發,看唐滌生死前瞥來那一眼,似有似無,是落在十三身上的吧,他死前最挂心的還是這個甯為一身反骨、從未被社會馴服的桀骜知己吧。
“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君子當為知己死。
看完好像做了一場夢,筆下蒼生,紙上雲煙,文人傲骨,消散去,可也像仍在夢中。
南海十三郎——也是赤子,也是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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