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的衆多事物中,總有那麼幾件是人們不希望有買賣發生的。情感是其中一例。物品的貨币化,可以推動社會生産和市場交易的規模性增長,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擴大物質積累的必經之路。而情感的貨币化,其實未必能讓我們的情感變得更豐沛。能計價的情感必然有虛假和僞裝的成分。也因此我們可能有個大概印象是,有關情感的交易總是遊走在道德和倫理的邊緣,并且具有鮮明的性别特征。

與情感相比,情緒的買賣似乎就普遍得多。

當我們走進餐廳、登上飛機,見到鞠躬帶着職業性微笑的工作人員,就立馬會感受到無處不在的情緒服務。消費者在這裡購買了不發脾氣的微笑、絕對謙卑的鞠躬,獲得了某種認可和尊重。

那麼,如果提供的是像戀人一樣的情緒呢?羞澀而興奮地奔向你,與你随時随地共情,為你開心,向你承諾,贊美你、欣賞你,絕不否定你,也不與你争吵,如此這些情緒具有不可抵抗的誘惑力。“租用”的戀人就試圖營造這樣的服務。顧客購買的浪漫情緒在本質上是在追求一種情感,而不是單個情緒,期待它在某個購買時間段是持續的、穩定的。一方面,這可以“快速解除單身身份”,獲取情緒支持,另一方面卻也可能讓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在2022年,曾有一部叫《明天,我會成為誰的女友》的日本系列短劇開播,全劇以多個獨立故事展現了幾位不同女性在東京的艱難生存和情感困境,而貫穿全劇的幾個關鍵詞如“日租女友”“爸爸活”“牛郎”,不斷吸引着人的眼球。消費者和服務提供者、女性和男性,多重角色交錯,“租戀人”的既有男性也有女性,提供“情緒價值”服務的既有女性也有男性,這與隻有女性才在愛情中期待情緒反饋的一般印象不同。而當愛情與自我實現矛盾之時,如何從規訓中突圍卻也成為女性的必選題。在“情人節”前後,有不少短視頻對《明天,我會成為誰的女友》進行解說和再創作。2023年,該劇也将上映動畫版。今天的文章探讨一下劇中“愛情”與“情緒”的性别困境。(下文含部分劇透)

撰文|吳泊靜

愛情或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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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會成為誰的女友》(2022)劇照,左為雪。

在《明天,我會成為誰的女友》劇中,雪是一名家境貧寒的東京女大學生,為了負擔學費和生活費她兼職作為“日租女友”為不同的客人提供浪漫的約會體驗。雖然并不涉及性交易,但這份工作仍非那麼光彩,而這也使她在學校飽受非議,幾乎沒什麼朋友。編劇設定雪習慣獨來獨往,她無法在乎衆人眼光,拿到錢、完成學業才是她的目标。在東亞,清醒、獨立成為越來越多現代都市女性的追求,這也是雪這一角色身上最鮮明的标簽。作為觀衆,我們非常容易一邊肯定她的理性和與命運抗争的精神,一邊又惋惜她的處境,期待她能有個更好的歸宿。而這時,世俗眼光中的“好歸宿”出現了。

“好歸宿”角色叫光,剛步入職場的男青年。單薄普通的外表,單純甚至有些怯懦的性格以及對金錢不敏感的态度,都反映出他來自一個不經風雨簡單殷實的溫馨家庭。與雪不同,他是在關懷和支持中成長的。他因不想被朋友嘲笑“單身狗”而努力合群,成為雪的客戶,并在相處過程中愛上雪,最後想成為她真正的男友。無親無故、孤單冷僻的雪被接納。她能遇到真心相待的人,被平凡但溫暖的男主細心呵護,這一切似乎符合傳統觀念裡對女性的祝福。雪也曾有那麼一個瞬間幻想過完全不同的人生:熱騰騰的飯菜、笑語盈盈的家人相伴左右。然而,當男主提出想要正式交往,并希望她放棄目前這份兼職時,雪選擇了拒絕,她頭也不回地踏上了隻屬于自己人生的列車。

在曾經的絕對“父權社會”中,能被社會承認的生産力和生産資料基本上都屬于男性,女性作為附屬品并不掌握社會價值評判體系中的定義權,即便位高權重的女性所發出來的聲音,通常也隻不過是父權的代言人,她們依然會用男性視角的評價體系來要求其他女性。女性的生存狀況依賴于父親或丈夫的寵愛,“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這一再通俗不過的民間俗語明确指出婚戀便是女性的前程這一客觀事實。千百年來哪怕朝代更叠,也并沒有改變這一女性社會生存規律。對婚戀的重視、對優秀男性的追捧、對美貌的估值、對道德風評的在意都是根據這一規律衍生而來的,女性長期有且僅有從男權角度出發的自我價值衡量體系。當生産力發生變化,社會對女性所提出的要求及提供的機會變得多樣化時,這一體系容易變得混沌茫然和無所适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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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會成為誰的女友》(2022)劇照。

縱然大多數人承認接受“男女平等”這一基本的現代觀念,可哪怕是女性本身,在具體而瑣碎的選擇上仍然無意識地重複運行着之前的規則:“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于是陷入由消費搭建的陷阱;“化妝是對他人的尊重”于是耗費大量時間;“感謝他把我寵得像孩子”于是把不成熟和附屬視為榮耀。即便是好不容易出離這一體系的女性,當她們成為男孩的母親,或又因為孕育重回不安境地時,仍然難以脫離舊式父權思維對自我的審視。社會對女性的要求從來都比男性嚴苛,同樣是處于道德邊緣的行為,“都是為了應酬”和“做人不自重”的語境就有天壤之别。

即便是在劇中如此開放的社會,女孩去“牛郎店”消遣仿佛和去玩劇本殺沒有什麼區别。女性,仍在受到傳統視角的凝視:他們認為“日租女友”的職業和“女朋友”“妻子”這樣的女性身份是互相沖突的,包括雪自己。似乎溫良、純淨、忠誠是對女友、妻子這些女性角色的天然要求,并不太容許她們以不堪的方式去參與社會競争,哪怕隻是為了求生存。而男友和丈夫的标簽卻可以五花八門。

這令人聯想到意大利神秘作家埃萊娜·費蘭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兩個聰慧、勇敢的小鎮姑娘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逃離底層充滿暴力和男性壓迫的家庭環境,追求屬于自己的人生。其中一位姑娘在面臨沒有多餘的錢買課本,而導緻差點失學的艱難處境時,一邊忍受書店老闆的性騷擾,一邊以偷書的方式準備齊了自己新學年的所有書。這一段中她這樣寫道:我命該如此,我要聽天由命,接受現實。我出生在這個城市,說這種方言,我沒有錢。我付出我所能付出的,獲得我所能獲得的,忍受那些該忍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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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才女友》(L'amica geniale,2022)第三季劇照。

有意思的是,這裡所說的聽天由命并非就此束手無策放棄學業,再像小鎮裡絕大多數女孩一樣找個男人結婚生子,重複母親們那樣過着忍受丈夫,忍受充斥着貧窮、暴力的生活,而是忍受一切苦難為自己争取多一點點可以向上躍遷的機會。同樣,雪的選擇也是如此。愛情固然令人向往,但在生存面前不值一提。愛情并不能為雪支付在東京生活和大學的費用,如果選擇愛情她便會失去自由和既定的未來。劇中雪的大學同學,小萌,另一個故事的主角,在面對愛情誘惑時作出了不同選擇。

愛情或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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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萌和“牛郎”。《明天,我會成為誰的女友》(2022)劇照。

日本“牛郎”是一種合法的男公關,他們大多年輕、帥氣、情商高,工作主要内容是陪客人喝酒、聊天,靠酒水提成獲得高收入。江湖傳說裡一直有“牛郎”能讓迷戀他們的女客戶一擲千金,甚至不惜靠賣身繼續消費的傳聞。

許多觀衆是被小萌和“牛郎”的故事吸引着去看完全劇的——如果遇到這樣的牛郎,你能扛到第幾級?從單純樸素的女大學生,淪落到辍學賺快錢去消費“牛郎”。如果僅僅是聽到這裡,大多數觀衆都會嗤之以鼻:“騙感情可以,騙錢不可能!”等真看完這集,這種自信卻可能變成歎服:“真是高段位‘牛郎’啊!”片中“牛郎”步步為營,逐步打消小萌的戒備之心,把她的心理拿捏得恰到好處,在她情感脆弱的時候,适時提供“情緒價值”,讓人步步深陷成為愛情裡的氪金玩家,沒有勇氣回歸現實。“牛郎”看似深情溫柔,其實隻是個販賣美好體驗感的銷冠——隻要繼續付錢,你就是萬衆的唯一。好在,小萌有溫馨的原生家庭,最終在母親的溫柔勸說下回歸現實世界,重新開始新生活。

而另一個小萌的鏡像人物優愛,在現實社交中得不到救贖,選擇繼續在這個虛幻的世界裡飲鸩止渴。他們都将現實中的不可得寄希望于金錢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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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愛和她喜歡的“牛郎”。《明天,我會成為誰的女友》(2022)劇照。

顧客們都知道日租女友和“牛郎”提供的并非真正的愛情,卻依然沉迷其中,他們得到的是在現實裡期待卻得不到的體驗感。小萌想要的是被關注,被呵護,被視為獨一無二,這是她在”白幼瘦“的審美世界裡從未體會過的。優愛想要的是不被抛棄,在一段關系裡占主導位置的安全感。顧客除了女性,也有男性,比如第一集出場的胖男士想要的是被漂亮姑娘贊賞,不會因為外貌而遭到嫌棄。這裡借用漫畫原著中雪的一句話,可能就能概括“情緒價值”不可抵抗的誘惑力:人一旦被滿足過一次,就不會再滿足于同樣的東西,幸福就是毒品啊。情緒被滿足,劇中人步步深陷,在金錢交易裡期待那麼一絲絲可能的感情。

在20歲左右還未形成強大自我意識的年紀裡,大多數年輕人對自我的評價可能都難免賴于同伴的審視。這決定了他們難以僅通過他們本人的判斷來衡量各自的價值,進而接受自己的平凡和不足并肯定自己。于是處于這個年齡階段的大多數年輕人都更渴望被群體認同和接納,而并非獨處。自我意識的形成,的确依賴于他者的對照反饋。而在群體中,焦點隻是少數,在不斷開闊眼界和适應新環境的青少年成長階段,隻要是向上攀登的,每個人都難免會當“鳳尾”。如何處理這種内心的期待與現實之間所帶來的落差,是每個人人生的必修課。人們早晚都會逐漸了解自己的位置,降低期待與現實之間的誤差,又或者隻是漸漸習慣。隻是在真正參與社會分工之前,這種落差更多地體現在社交關系上,這個年齡段對社交的困惑通常是大于對物質的困惑的。由此,如果錢一定程度上能夠“買”來好的社交體驗感,哪怕隻是一時的,在他們看來也不失為一種解決方式。于是, 小萌、優愛、胖男士願意為他們的體驗感一而再地買單。隻要購買在繼續,這種體驗感就在真實地保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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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會成為誰的女友》(2022)劇照。

情緒和情感都是人的真實體驗,雖然前者短暫,但“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當然,情感更需要漫長時間裡的積累和回應。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有機緣能承受深厚情誼的人非常有限。對于剛經曆兩載的年輕人來說,身邊的陪伴既短又長。他們對情緒價值的直接依賴難免更多。“情緒管理”和“情緒價值”越來越多地出現在都市青年的讨論話題中,不難看出其對人們的影響之大。不少中小學課程中專門設置了“情緒管理課”,幫助孩子們從小建立對各種情緒的正确認知和處理方式。錯過這堂課的成年人在深受情緒折磨時,不妨自行“補課”,學會合理自我疏導而非依賴他人。

地位提升或新的陷阱

在劇情故事中,女孩們是“牛郎”的受害者,是“牛郎”設下了“殺豬盤”的陷阱。女孩們沉迷于他們的溫柔,哪怕明明知道這些溫柔體貼是經過系統培訓的,依然會為此消費巨額酒水單。而某個失控的“牛郎”也在劇中痛訴過,是女孩們在花錢買他們。其實,他們也都是不被同情的受害者——“牛郎”為真金白銀的錢,女孩為似有似無的“愛”。

該劇一定程度上滿足了觀衆對日本社會現象光怪陸離一面的好奇心,同時也不禁讓人思考:女性成為色情行業的消費者,到底是女性地位的提升還是另類剝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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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會成為誰的女友》(2022)劇照。

實際上,這個問題的答案與對“女性權利”的思考如出一轍:當我們讨它時,重點更應該在于“權利”,而并非“女性”——女性應該如何争取獲得與男性等同的權利,而并非讨論生來為女就理所當然享受哪些“優待”(這些優待與成長道路上受到的阻礙相比可能不值一提)。權利本身并不會因為它的執行者不同而發生改變,不同的是獲得權利的途徑和難度。

真正的剝削者也從來不會僅因為性别不同就發生階級逆轉。把男色放在市場經濟中交易,其理想的消費對象應當是感情獨立、經濟富有的女性。通常這樣的女性并不會太稚嫩和沖動,她們已經擁有和消費能力等同的社會經驗和清醒認知。劇中角色小萌和優愛并非這樣的消費者,“牛郎”卻并不會因此就放過她們——女性向上攀爬的路途或許艱難,但向下墜落卻無比容易。劇中社會畸形的地方正在于此:“牛郎”和皮條客抓住年輕女孩的心理弱點形成閉環産業,将年輕沒有錢且渴望愛情的女孩壓在底層行業的最底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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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凪的新生活》(2019)劇照。

消費陷阱所能剝削的,永遠是那些沒有真正消費能力的人。超出的部分,需要用一切可以透支的方式償還。無論是劇中女孩們為“牛郎”下海,還是現實生活中人們無限延長的工作時間。該反思的不僅僅是消費者,同樣也應當是社會。

為女性服務的聲色行業出現,是對女性消費能力的認可,也是收割。沒有購買力的需求,是不會被市場理睬的。這和社會分工精細、女性和男性的工作能力差異縮小、女性地位提升是分不開的。原本專屬女性消費的美妝廣告從隻用女明星到也用男明星,實際上也是在迎合女性消費者逐漸變化的社會心理——從“我想成為她”的渴望被愛被關注,到“我想擁有他”的大膽提出自己的訴求。當然,女性的自我意識,的确是越來越明顯。

這部劇值得讨論的地方還有很多,雖然劇中的聲色世界離大多數讀者都很遙遠,但我們仍然可以透過劇中不同人物故事對女性困惑進行更多反思,譬如追求年輕漂亮,是媚男還是成為大女主,愛情是否會像飛毯一樣帶我們逃離灰暗生活。

身為女性,究竟要怎樣,才能避開人生路上的魑魅魍魉,主宰自己的命運呢?

本文内容系獨家原創。作者:吳泊靜;編輯:西西;校對:趙琳。封面題圖為《明天,我會成為誰的女友》(2022)劇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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