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這是現代女性身體的一個重要影像,象征着一個尋找自我的女性。黛莉亞先是通過男性化服飾掩飾自己,後來她在那個地下室的最深處,找到了母親原本的身體。最後她意識到,她要接受自己和阿瑪利亞之間的聯系,母女之間的傳承得到重建,那些難以言說的東西也得到了揭示。” 這是費蘭特寫給《讨厭的愛》導演馬裡奧的信中,所呈現的一段文字。

瑪吉·吉倫哈爾導演處女作《暗處的女兒》出師則利,其原著便是埃萊娜·費蘭特的小說。這位頗受影視圈改編青睐的作家卻将自己掩進了神秘的面紗之下,至今未公開自己的身份和性别,這一事實意外地與《讨厭的愛》中所展現的朦胧感形成了互文。

《讨厭的愛》是費蘭特的首部長篇小說,一經問世便迎來如炬的關注,立刻于三年後以電影的形式與觀衆見面。費蘭特對人物内心在複雜人際環境中的焦灼與變化有着深刻的勾勒,正是這樣細膩的,難以言說的東西在每一個那不勒斯人之間搭起了橋梁。

費蘭特在信中提到的那些難以言說的東西被傾注在他的文本中,是成為黛莉亞與阿瑪利亞之間的牽引,又或是成為自己與那不勒斯之間的羁絆,如蛛絲般強韌的真實情感變得不可言說,那是因為我們的視線不由衷地變得模糊。像是忘了佩戴眼鏡的高度近視患者,蜷縮在自己的能見範圍之内。

地下蛋糕店的大門被緩緩關上,年幼的黛莉亞撞見母親與卡塞塔親熱,此時的她沒有戴眼鏡,眼前的一切被打了馬賽克,剩下的唯有主觀的代入。從地下室切換到黛莉亞在家中的場景絕非偶然,一切在黛莉亞即将結束那不勒斯之旅,最終留步于地下室之時昭然若揭。黛莉亞被蛋糕店主性侵,而她不自覺地将母親與卡塞塔的親熱場景代入,來掩蓋自己的傷痛,記憶像視力一樣出現了偏差。

我并不願意将黛莉亞的近視眼設定當作時一種偶然,更願意相信是她自身的指喻,或者說是她根植情感的藉口。如信中所說,黛莉亞一開始總是用男性化的服飾掩飾自己,在她的童年記憶中,父親一直是一個藝術家的形象,從某種程度上成就了她以後的漫畫家身份,在這個立場上,黛莉亞對自己的父親是崇拜的。尤其在當時的那不勒斯,男性主義的味道相對濃了一些,引用費蘭特的肺腑:“您通過一種高超的藝術手法,展現了一位女性在不同男性之間進行調查的過程,這些男性代表那不勒斯過去最糟糕的一面,一些不可救藥的人。您展示了卡塞塔、舅舅、安東尼奧,還有父親的身體,換一句話說,您展示了在一種愛恨交織、逞強淩弱的關系裡,他們呈現的樣子。” 女性被千人千面的男性所裹挾,黛莉亞隻能選擇性的仰望着父親,而母親,也就成為了父親和大家口中的母親。馬裡奧通過幾場夢境和幾場回憶來表現這種情感的覆蓋。夢境中,卡塞塔尾随着母親和自己,母親欲迎還拒的笑聲……回憶裡,母親在公交車上對陌生男人的笑容……黛莉亞能夠認為父親畫筆下風姿綽約,袒胸露乳的吉普賽女郎就是母親,也不見得奇怪了。

黛莉亞換上紅裙在雨中奔跑,在男人之間的沖撞下摔碎了自己的眼鏡,由此,她踏上了認知重塑,審視過去的路程。她對着鏡中的自己微笑,顯得十分滿意,此刻,視線仿佛不再模糊,紅色的自己非常耀眼。這就解釋了為什麼我認為眼鏡隻是根植情感的藉口而非客觀設定。小安東尼奧眼看就要被舅舅扔下樓梯,樓下的母親聲淚俱下,依然不妨礙黛莉亞擡頭望着樓上所發生的一切,繼續仰望着她的父親。童年的黛莉亞即便帶上眼鏡依然隻能看到自己心中認定的事實,而現在的黛莉亞失去了眼鏡的輔助,卻更能看清自我,在那不勒斯喧鬧的大街上自由穿梭,去正視自己的父親,最終回到那個夢魇開始的地下室。眼鏡的物理意義被放大了,不僅僅是主人公特點的設定,而成為了線索般的存在。

馬裡奧在地下室獨白片段的影像呈現是華彩至極的。黛莉亞穿上母親當年的衣服,仿佛被瞬間附體,眼神中透着幡然醒悟的堅毅。擡起頭看到走廊盡頭穿着大衣的男人走來,整個畫面是虛焦的,觀衆知道,這是又回到了小黛莉亞的視線。需要注意的是,當年黛莉亞舔完店主給的奶油蛋糕後摘下了眼鏡,之後發生的一切都在黛莉亞模糊的視線中發生,記憶在彼時被抹去了,而此刻又随着那堅毅的眼神找尋回來。母親與自身的影像交替着,穿着大衣的男人一再靠近,攝影機終于找到了焦點,畫面中露出了蛋糕店主的臉龐,并不是記憶中的卡塞塔。黛莉亞不禁抱頭痛哭喊出了當年她的誣蔑之語。黛莉亞終于完成了和母親之間的關系重構,才會在火車上說出阿瑪利亞的名字,再也不是那個在畫中的吉普賽女郎。

黛莉亞坐火車從那不勒斯回到博洛尼亞,母親坐火車從那不勒斯去到博洛尼亞。這趟火車的終點是母親生命的終結,同時母親也用另一種方式在黛莉亞身上将生命得以延續,靈魂得以延申。

黛莉亞完成了對母親、父親和卡塞塔認知的倒置,也間接完成了在童年記憶中其他有關聯的那不勒斯人的重新審視。尼采說:“沒有事實,隻有闡釋,視角是所有生活的基本條件。”我們所有的感知、理解、思考和行為都是基于一個身份和視角的。對黛莉亞來說,身份和視角的轉化成就了她的直面,诠釋了她的變化。擴展開來說,在真實面前,我們都是高度近視患者,隻能窺見大概的輪廓,卻很難接近他人亦或是自己的内心深處。費蘭特的文本結合馬裡奧的影像,成為了一種釋然,對原生環境潛移默化影響力的釋然。

在塔可夫斯基的自傳體影片《鏡子》中,将這種潛移默化表現為妻子與母親的交疊,自我與兒子的交疊,用時間與空間的錯亂性表達人一生對于原生環境的不可抽離,而這種不可抽離性是不被感知,不被言說的。黛莉亞最初的認知形成來源于過去的人和事,黛莉亞最終的認知變化也來源于對過去夢魇的直視,原生環境伴随着黛莉亞的一生,并無法擺脫,就這樣被模糊地呈現着。

面對難以言說的真相,我們都成了近視眼,并永遠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