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說到底是造夢的藝術,越好看的電影,越是逼真的夢境,所有人都沉溺其中,舍不得醒來。”王家衛就是這樣一位優秀的造夢人,而《春光乍洩》是我深深沉溺其中的美麗夢境。
影片依據色調分為三個部分。前24分鐘,兩人争吵後分手,黎耀輝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家酒館做侍者,何寶榮與當地男人厮混,畫面灰白壓抑,直到兩人并肩坐在醫院走廊,何寶榮綁着繃帶,又一次說出那句脆弱又尖利的話:“不如我們從頭來過。”于是色調一轉,紅、橙、黃、綠,何寶榮在晃動的的士裡靠上黎耀輝肩頭,兩人回到一個屋檐下,溫暖和慵懶是那段日子的底色,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橙色夕陽像潑出去的油畫顔料,何寶榮望向天台上方一片澄澈天空,風穿過敞開的房門吹起碎花桌布,公共廚房裡兩人額頭相抵,被日光照亮的瓷磚地面印着五彩花紋,影子依偎成一團黑,沉默的探戈異常溫柔纏綿,仿佛時間都随着舞步慢下來,緩慢地搖擺、緩慢地旋轉,讓人禁不住幻想這一片刻能夠持續到永遠。但是二人再度分開,色調仍然是橙,甚至更加鮮豔,但逐漸泛起的藍色渲染出不突兀的矛盾與混亂,音樂和主人公的獨白一同增加,大量的搖晃移動鏡頭對準異國大街上擁擠、嘈雜的人群,黎耀輝在其中麻痹自我,學着何寶榮遊蕩與放縱,終究逃不開寂寞的侵蝕。
一盞燈将這場夢境貫穿,燈上畫的瀑布和兩個人影見證着黎與何的分分合合。正如人夢醒後會對夢裡某個片段記憶深刻,造夢人王家衛擅長在他的“夢境”中創造代表性意象。《阿飛正傳》以一片模糊的熱帶雨林拉開序幕,穿着白背心的阿飛在鏡子前随着音樂獨自翩翩起舞,無腳鳥的形象從此印刻在人們心中,它們疲憊地飛翔,在潮濕陰暗的雨林中搖搖欲墜。而《春》反複出現的瀑布長鏡頭仿佛主人公的情感漩渦,它寄托着一切:期望、落寞、席卷一切的愛、依戀、悔恨、無奈,片尾處氣勢如虹的瀑布水聲與黎耀輝的獨白同時在《鴿子之歌》的映襯下響起,一段感情在掙紮與拉扯間慢慢流轉、沉沒。
《一一》有句台詞:“電影發明以後,人類的生命至少比以前延長了三倍”,人們看電影通常是為了看故事,在故事中經曆生活百态。《春》卻讓我有了新的思路——看電影是品嘗情緒的過程。《春》概括來說不過是一對同性戀人來到地球另一面,在異國分分合合的故事,是攝影、剪輯、音樂等視聽技術共同表達的情緒讓這個故事生動、豐滿。先說攝影,影片中大量利用鏡子、玻璃等物品增加鏡頭的叙事能力,如黎在何房間與何争吵一段,處于盛怒的黎在牆邊說盡狠話,而他身後的鏡子映出叼着煙靠在床頭的何,神情暗淡失落,因他尖銳的話語微微顫抖;又如第一部分中酒館的玻璃窗頻繁出現,将黎、何兩人相隔,更巧妙地代表着兩人互相觀察的視角,何透過玻璃看黎低聲下氣地工作,黎透過玻璃看何坐上陌生男人的車;那次争吵過後,黎摔門而出,在夜晚大街上奔跑,鏡頭跟随他的背影,晃動不斷加劇,當黎的身影到達畫面盡頭時,街道的輪廓與遠處路燈的光點幾乎混為一體,滿目混沌不清的灰白,沒有語言、沒有表情、沒有聲音,僅僅通過别緻的拍攝方式,黎此時帶着醉意的失魂落魄真切地擊打每個人内心。再說剪輯與音樂,《春》的許多蒙太奇恰到好處,令我印象最深的是黎獨自駕車去看瀑布一段,《鴿子之歌》低沉的大提琴又一次響起,接着畫面切到小酒館裡的何寶榮,昏黃燈光下,他與陌生男人跳起熟悉的探戈舞,旋轉、糾纏,這段貫穿全片的音樂旋律在此走向絕望的輕柔,破碎的鋼琴聲中,畫面再次切換,同樣昏黃的房間,同樣親密的舞姿,何寶榮緊摟着黎耀輝的脖子,手向下一寸寸撫過脊背,仿佛要将自己嵌入另一具身體那般用力,琴聲漸止,回憶消散于酒館外的紫色夜空。至于黎耀輝在河上漂流一段,更是直接與劇情割裂,純粹是悲傷情緒的實體化、具象化表達。
《春》沒有深刻主題,沒有宏大叙事,卻用渾然天成的電影語言将俗人的一段情愛叙述到極緻。當滿臉傷痕的何寶榮說出那句話,當黎耀輝握着錄音器抽噎,我們都逃不過一瞬間席卷而來、覆蓋一切的強烈共鳴,于是我們掉進王家衛創造的情緒中,舍不得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