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原是我答一位網友的評論,後來寫不開,稍加修改,權且置于此。

費穆這部電影“台詞很年代化”“主題本身很保守”等特點,并不意味着《小城之春》就此失去了其價值。固然,正如很多人所指出的,電影沒有同時代電影該有的時代特點和社會形勢,但是我認為,電影和其他文藝作品的内涵絕不局囿于此。對于《小城之春》,專業的分析已堪稱浩如煙海,我願隻從個人感受的角度出發淺談幾句。

個人認為,電影天生具有需要用“理”去思考,以及需要用“情”去感受的“兩極”,而絕大部分電影就在這兩極之間搖擺。我們坐在銀幕前,尋找與自己生活經曆相契的叙事邏輯,思考着影片的時代背景和所要表達的思想,這是用“理”的一面去欣賞它;可是,倘若有人面對着一部電影,或暗自垂淚,或釋然大笑,這就不能叫做欣賞了嗎?當然不是。或許,好的電影,不一定要揭示多麼深刻的曆史背景和社會現實;好的電影,應越發有一種無關宏旨的多解性:在這種多解性中,人人各得其道,人人皆有共鳴,每個人都能在電影裡找到自己的影子;叙事的發展、時代背景、對白的時代特征等盡數成為了一種工具和途徑,一切隻為表現比上述這些更真實的體驗:情感。

這一點,這一種體驗,在塔可夫斯基鏡頭下叫做“詩意”,放在中國古典藝術裡叫作“意境”。鑒于本片和中國古典藝術明顯的緊密聯系,我們也姑且稱電影的這種内核為“意境”。舉我自己的例子,或許能很好地解釋我為何将其稱作“人生電影”。我有一個相識四年的朋友,别人可能比較短,但我們共同走過了青春中最珍貴的日子,他是我青春幾乎唯一的代名詞。可是近日來,我發現我們的友誼越來越浮于表面,年久日深,先前自己視若珍寶的友誼已變成了一種無形中的責任,一種令人無可奈何的例行公事。過去美好的回憶對我的牽絆,正像片中無處不在的傳統對玉紋的掣肘一般,都使我們無法擺脫既有生活的束縛,走向那輕松自在的境地。

當然,我個人問題原因絕不僅限于此,在此不再多說。不過,本片确實引導我進去了一種奇妙的情感維度,一方超脫于現實之上的純粹的、徹底理想化的世界。當我看到小妹生日之夜,玉紋醉酒後的笑容時,誰能領會,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想———舉杯暢飲,一醉方休。而這些效果,絕非是僅憑一個好的劇本、精彩的表演或是嚴謹的人物調度,就能達到的,在對這種“意境”的表達上,電影有其獨特的優勢;必須承認,電影這門還算年輕的藝術,或許擁有着能最大限度調動多重感官的近水樓台,在某種程度上,确實能比其他傳統形式(文學、繪畫等)能更容易地讓人進入上文我所提到的那方形而上的境界——那不是機械的劇本、單調故事的呈現(這種電影仍然難以跳脫出文學的範疇),而是一種理想化的、删繁就簡、直擊本質的生活範式。不同年齡,不同國族、不同經曆的人都能代入其中,如癡如醉,如夢似幻,在毫無二緻的銀幕前收獲一種極為私人化的情感體驗。當然,這樣的電影對如今的我來說,堪稱鳳毛麟角;不過《小城之春》毫無疑問位列其中之一。

可以說,一種奇妙的難以名狀的事情,發生在攝影機快門按下的瞬間,發生在一次次剪輯拼接中,發生在觀者和被觀者的主客流轉中,更發生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電影 可以讓我做一兩個小時的夢。”你為它們流過淚的電影永遠不會消逝,它們早已走出銀幕,真正成為世界的一部分,和無數個角落裡無數個不死的心輝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