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裡出現“25年後”時,我愣住了。

這原本是我最期待的部分:她如何在48歲獲得法學學位,然後成為人權律師,并為丈夫争來一張死亡證明。但在電影裡,這部分隻用一句“25年後”一筆帶過,剩下的就是片尾簡單的兩句文字補充。

電影裡的Eunice雖然是絕對的主角,但她大部分時候都以妻子和母親的身份出現。我好想知道,去掉這兩重身份的Eunice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在這一筆略過的25年裡都做了什麼。所以我試圖收集了一些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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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unice Paiva。圖片來源:Personal Achive of the Paiva Family左撇子女孩

Eunice出生于1929年。

她從小就很有自己的想法:她是左撇子,老師要求她改用右手寫字并因此打了她,但她始終沒有屈服。成績很好,盡管父親曾禁止她在高中之後繼續學業,但她還是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麥肯齊大學(巴西最古老的大學之一)文學系。她能夠講流利的英語和法語,掌握了書面葡萄牙語,多年後還參與了兒子第一批文章的修訂。

電影裡有一幕:Eunice為丈夫奔走時,朋友打算讓她接受外國媒體的采訪,問她會不會講法語,她說自己完全不知道怎麼說(大意)。直到搜資料時,我才知道她至少曾經是會講法語的。那麼電影裡的這句台詞,如果不是她在謙虛,那或許就是一個稱得上才華橫溢的女性,在沒入家庭之後逐漸丢失了自己的技能。

後來成為她丈夫的Rubens則沒有考上大學,花了兩年的時間環遊世界(好松弛的人生!),然後去念了工程學。

1952年,兩人結婚,生育了五個孩子。10年後,Rubens用上家裡所有積蓄去競選議員。2年後,巴西軍事政變爆發,Rubens因發表批評言論而被剝奪政治權利,被迫逃離巴西,開始為期約半年的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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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Rubens就職後,Eunice和五個孩子。圖片來源:Personal Achive of the Paiva Family這裡插入一段背景:巴西軍事獨裁開始于1964年4月,巴西軍人在美國政府的支持下推翻了當時的總統。上台後,軍政府頒布了一部新的、限制性憲法,并扼殺言論自由、審查所有媒體,以及鎮壓反對黨、流放所有不同政見的人。獨裁統治終結于1985年3月15日,1988年巴西通過新憲法,正式恢複民主。

回到巴西後,Rubens成了一名工程師,并一直在偷偷幫助被迫流亡的人,幫與他們的家人聯系。一家人在裡約熱内盧買了地,但還沒蓋房子。電影裡也有這一幕,一家人在土地上暢想未來的房子,是在那個政治高壓的大環境下格外珍貴的情緒。

1971年1月20日,Rubens被軍方帶去審問;次日,Eunice和二女兒Eliana也被帶走——根據後來的信息,Rubens正是在母女倆被帶走的這天被軍方折磨緻死。Eliana一天後被釋放,Eunice則被監禁和審問了12天,這12天裡她瘦了20斤。(這一段在電影裡看得很窒息。最讓我震驚的是軍隊訓練時唱的歌,大意是我要向人群扔煙霧彈,對付這些整天抱怨的人(後兩句是更加殘忍暴露的内容,但我忘了)。我知道這是軍事獨裁,但如此赤裸的表達還是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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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希望給這個失去父親的家庭拍一張悲傷的合照,Eunice卻堅持要笑着拍。圖片來源:Personal Achive of the Paiva Family

看電影時,能感覺到這對夫婦很恩愛,Rubens也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但查資料時,我覺得這種“好”得加很多個條件狀語。比如Rubens決定用家裡全部積蓄去參選議員時,Eunice其實很擔心他們還沒有自己的房子,隻是她并沒有因此阻止丈夫的夢想。比如電影裡也有提到,Eunice提議舉家離開巴西,他們的朋友也這樣建議,但Rubens拒絕了;最後也是Eunice堅持要讓關心政治的大女兒去倫敦上學。

Marcelo在書裡寫到:多年來,她一直都無法原諒他将家庭置于險境,置于一場不平等的、失序的、幾乎注定失敗的戰鬥裡。對許多人來說,我的父親是一位勇于抗争的大英雄。對她來說,當他知道這個家庭可能将經曆所經曆的一切時,他就該去流亡。但她一生都在為他而戰。她為發現真相、譴責酷刑和施虐者而戰。

我能理解Rubens所做的事很偉大,但這像一種很典型的故事類型:男人是胸懷天下的大英雄,女人則要在背後擔驚受怕和默默承受——隻是好在這個女人後來也被看見了,也成了大英雄。

48歲的法學畢業生

不用看電影都能想象Eunice接下來要面對多麼糟糕的生活。她不停追問丈夫的下落,軍方不承認是他們帶走了Rubens,她則向檢察院、人權委員會、總統提起上訴,向媒體曝光;她們家一直被軍方監視,監視甚至從1971年一直持續到了1984年。孩子們總會向她找爸爸,家庭的經濟狀況也日益拮據——Rubens隻是“失蹤了”,她無法取出他銀行賬戶裡的錢。

最終她辭掉傭人,賣掉還沒蓋房子的土地,帶着孩子們回到聖保羅,準備大學的入學考試。Marcelo在傳記裡寫:我們在家裡跑來跑去,而她總是在學習,學習。Eunice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法學院(是的,再次第一名),畢業後,她開始為朋友處理離婚和遺産案件,經濟窘況得以緩解。

她的律師事業越來越好,在處理小額索賠案件期間,她還曾擔任聯邦政府、世界銀行和聯合國的顧問。同時,她開始關注土著問題。

1983年,她與人類學家Manuela Carneiro da Cunha一起撰寫了文章《保衛帕塔索》(Defend the Pataxós,Pataxó是巴西的一個原住民部落,1961年,他們被驅逐出現存最大的森林并融入主流社會,失去了土著身份),“這篇文章是巴西原住民鬥争的裡程碑,并成為其他原住民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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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unice與Pataxó原住民。圖片來源:@Personal Achive of the Paiva Family

原住民常常面臨的一個問題是土地被不當劃定或征用,采礦、建造水電大壩等大型項目也會破壞原住民的土地和生活環境,甚至剝奪他們的生計。她代表原住民與政府、與商業機構對話,為他們争取空間、争取尊重、争取經濟補償,必要時與原住民政策抗争——這些工作都是沒有報酬的。

她參加了多個與原住民有關的民間組織,參加電視、報紙等公開辯論。她反對将原住民劃分為“傳統”(孤立,不與白人接觸)和“解放”(傾向于文化适應),認為這會導緻後者被剝奪土地。

1985年,Eunice與其他三人合著書籍《國家反對印第安人》(The State Against the Indian),系統梳理了巴西的土著法律,強調土著人民是享有權利的個體,批判了土著政策和侵犯人權的行為,并且提出了解決土著問題的視角。這本書也是土著事業的一個裡程碑,而書籍的想法及其中大量的梳理工作,都是Eunice完成的。

在1988年巴西新憲法通過前,原住民“不被視為公民,無法簽署針對國家的訴訟”;制憲時,Eunice擔任顧問,推動土著權利被寫進新憲法中。哲學家、作家及原住民領袖Ailton Krenak說:“談論獨裁統治期間的原住民運動,就不可能不提到Eunice Paiva。”

電影裡,在25年後,她頭發蒼白,仍坐着小型飛機去那些深入的土著部落。她說她沒打算退休。現實裡,一直到2008年,79歲的Eunice才因為阿爾茨海默症而被迫減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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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iva夫婦。圖片來源:@Personal Achive of the Paiva Family

Eunice的另一項終身事業,是為丈夫和像丈夫一樣的失蹤者争取權益。

軍方一直否認帶走了Rubens,直到1986年,才有一位當時的軍醫表示,他當時目睹了Rubens被酷刑折磨至重傷。

Eunice領導了公開軍事政權受害者檔案的活動,成為反抗軍事獨裁統治的象征——不止Eunice,當時多位政治犯的遺孀都聯合起來反抗軍事政權。她公開要求政府對政治失蹤事件采取行動。1996年,巴西政府頒布法律,将在軍事獨裁期間因參與政治活動而失蹤的人認定為死亡。Eunice受總統邀請,出席了這部法律的簽署儀式,是唯一一位受邀的失蹤人員親屬。

正是有了這部法律,1996年2月23日,Eunice終于領到了丈夫的死亡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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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unice領到了丈夫的死亡證明。圖片來源:Sérgio Andrade

但這并不是終點。

1979年,巴西在獨裁期間頒布了“大赦法”,允許流亡者回國并釋放政治犯,同時對獨裁期間犯下的罪行給予普遍赦免。Eunice是最早批評“大赦法”的人之一(2010年,巴西最高法院裁定“大赦法”合憲,但這個結果至今仍受到質疑)。通過她的政治參與,2012年,國家真相委員會成立,通過收集1121份證詞,調查獨裁期間嚴重侵犯人權的行為。

2014年,國家真相委員會發布報告,其中确認了Rubens死于軍隊的酷刑,并指出了導緻其死亡的罪魁禍首。同一年,聯邦檢察院對殺害Rubens并藏匿其屍體的獨裁政權成員提出指控,這是第一次對獨裁期間殺人事件的軍人提出刑事訴訟。這一訴訟被聯邦法院受理了,但因為“大赦法”等因素,訴訟程序最終暫停。

而且,正如電影裡演的那樣,至今無人知道Rubens的屍體埋藏于何處。

2018年12月13日,Eunice離世,享年89歲。

“我仍在此”,但我走了更遠

我大概能理解電影為什麼着眼于家庭、略過那25年,它在講糟糕的政治如何剝奪日常的幸福,如何讓當時稀松平常的海灘生活在日後顯得那樣不尋常。但把這25年展開來,是另一種震撼,一種更加具體的震撼:關于一個女人如何戰鬥,關于愛、正義、生命力如何在一個人的身上生生不息。

很多資料都會探讨Eunice為什麼關注土著問題。根據統計,在軍事獨裁期間,共有8350名原住民因軍方人員而死亡,實際遇難人數很可能遠高于此;而且,獨裁期間,為了填補資金短缺,政府觊觎原住民土地的礦産資源,并對他們施加了許多暴力行為。換句話說,當Eunice幫助原住民時,其實也是在反抗獨裁統治。

我也完全理解這樣的探讨,也确實從中知道了原住民問題與獨裁統治的關聯。但當看到Eunice為了原住民問題工作一生時,我又不禁覺得這樣的問題有些狹隘,仿佛人一定需要一些緣故,才值得去做原本就正确的事。

電影講的是“我仍在此”,而Eunice的經曆對我來說,是:我仍在此,但我已經走了更遠。

很喜歡Marcelo對母親的一段回憶。他說,他在禮儀專家那裡讀到過,在酒吧或餐廳,男士應該先入場觀察,确認環境是否足夠尊重,再讓女士進來。但母親教給他的卻完全相反,應該讓女士自己評估環境是否足夠友好——男士感受到的尊重,對女性也同樣适用嗎?女士應該受到男性評判的保護,繼續處于男士的監護之下嗎?Marcelo認為母親是對的,遵循了母親教給他的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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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celo與母親。圖片來源:Reprodução/Instagram

Marcelo從2015年開始撰寫母親的回憶錄,當時真相委員會已經發布了報告。他在采訪中說:“我意識到,當巴西開始讨論自己的記憶時,我母親卻正在失去記憶。”

《我仍在此》也遭遇了巴西極右翼的抵制。AP NEWS寫道:在作品的慶祝活動上,一個身份不明的男子向Marcelo豎起中指,然後扔了一個啤酒罐和一個背包,擊中了他的頭部。

2025年1月23日,《我仍在此》獲得奧斯卡獎提名。同一天,Rubens的死亡證明上,死亡原因由“失蹤”更正為“死于國家之手的暴力”。

我不知道這兩件事之間是否有關聯,但我想到了電影裡,在25年後,Eunice在那張沙灘合照背後,認認真真寫下了合照的原因和時間。

或許,記錄總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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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裡,Eunice在圖片後面寫:Veroca去倫敦前,12月。

參考資料:

[1] Eunice Paiva: uma Antígona brasileira na defesa dos direitos humanos para além da finda-linha. https://pepsic.bvsalud.org/scielo.php?script=sci_arttext&pid=S2316-51972018000100003

[2] 'Ainda estou aqui': por que caso da ditadura retratado no filme segue sem resolução no STF. https://www.bbc.com/portuguese/articles/cj6e5886n3do

[3] Author behind Oscar-nominated film finds praise and ire for his rebuke of Brazil’s dictatorship. https://apnews.com/article/brazil-im-still-here-oscars-rubens-paiva-movie-book-bb1e9db4a1df239cc14b0d8523e3ce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