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中國奇譚》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一炮而紅,“浪浪山”也在一夜之間成為刷屏熱梗,引來破圈級的二創。在“我想離開浪浪山,是不是該出去闖闖?”的台詞後面,網友接上新答案:“但人間風雨處處有,何處不是浪浪山。”“但翻越萬重山,等待我們的是另一座浪浪山。”
兩年後,同一個世界觀下的平行故事《浪浪山小妖怪》,被搬上了大銀幕,同樣充斥着各色打工人困境的細節隐喻,把職場和社會規則腌入味了。看的時候,我80%的時間嘴角帶笑,最後又眼眶發酸,不争氣地感動流淚。
它比當年的短片更紮心。紮在你内心深處最想逃離的地方,有遺憾、無力、屬于牛馬的“活人微死”感,到最後則是拼盡全力的血性,并接受自己的命運。電影裡還有不少細節值得被拿出來解讀:為什麼後半段的主線是“小雷音寺”?黃眉大王最後為什麼會被彌勒佛拯救,賜予法器,重新再來一輪?“師徒四妖”的組隊早已注定失敗,背後原因是什麼?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場“九九八十一難”的《西遊記》,隻不過階層也分“九九八十一等”。《浪浪山》裡的取經四妖組,就是一群底層曆劫者。他們的故事,是對《西遊記》的一次“非主流補寫”,不是新編,不是改編,而是講孫悟空每次降妖前站的縫隙裡,發生的小事。
它借用《西遊記》的世界觀框架,但骨子裡,講的是我們這些Nobody,媽媽的小驕傲、領導的擦桌布、社會的邊角料,如何被困在規則裡,無數次想跨越、想突破,卻又一次次原地打轉。

大王洞,提供的是一份上限不高、但至少能保底的體制内工作。由于出身“野生”,也不是“關系戶”,小豬妖考了三年也沒考上。剛出場,他就是典型的自我壓榨者形象,主動拿自己的野豬毛刷鍋。毛都薅秃了,刷得锃亮,結果呢?一句“我爺爺和我祖爺爺的字都刷沒了”,惹上殺身之禍。這場景就像你熬通宵做方案,結果“刷完鍋”直接被領導當衆甩鍋。領導永遠有自己的想法,有理由質疑你,有手段把你貶到不值一文。
領着他幹活的蛤蟆精,像大廠裡的小組長。手下有兩個人幫着幹活,自己也是有點小關系、小門路給混進來的,可那又怎樣?本質上同樣是在底層打轉,連“體面”都隻能挂在嘴邊當個念想。在浪浪山溫水煮青蛙,總覺得外面風險更大,隻能憋屈地熬着。畢竟光是在這裡混日子,都已經付出全力,随時可能走人。在丢了所謂的鐵飯碗後,他依然把編号“玖玖捌壹”的工牌随身揣着,象征自己對“穩定工作”的向往。

兩人被迫逃出浪浪山,接下去怎麼辦?小豬妖的選擇,帶着破罐破摔的決絕,非常之荒誕:唐僧師徒要被大宴10天,不如扮演成他們自己去取真經。不用管什麼可行性,先幹起來再說!
蛤蟆帶上頭套裝唐僧,自己演二師兄,還拉個社恐到極點、連山洞都不敢出的猩猩硬充齊天大聖。最好笑的是黃鼠狼精,一個重度話唠,為了扮寡言的沙僧,生生把自己憋成了悶葫蘆。剛認識大家時,他眉飛色舞地講自己是早産兒、吐槽前女友嫌他話多,到後期不語隻一味挑擔、眼神空洞,真就是清澈大學生被社會毒打後,染上濃濃“班味兒”的寫照。
也許他們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是,扮演唐僧師徒取經的目标,不是為了長生,而是村民嘴裡那句“成了佛,所有人都得高看一眼”。就像我們忙忙碌碌,無非也是為了換一個像模像樣的社會身份。“浪浪山四妖組”隐喻了我們身邊的大多數,特别是到電影的最後一段,4個角色又能理解成是同一個人的幾個人生不同階段——
在外面是随時被替代的耗材,在父母眼中,卻是忘了喝夠水的孩子。為了成為人上人的目标,我們不得不“披上袈裟”、戴上面具,從社恐變成話唠,再從話唠變成沉默的多數,扮演着社會期望的角色,消解自我的本性,跌跌撞撞地尋找方向。大家的原點都是一樣的,但成為誰,都是自己選擇的結果。

為什麼這趟取經從一開始就注定失敗?面對這個問題,電影用冷幽默的方式,給出了一個很讓人心酸的答案:因為大多數底層面臨的是結構性困境,他們在無意識時就已被規則篩選。
首先是公雞畫師的一幕,專業的乙方隻聽幾個詞,就能完全還原出師徒四人的樣貌,甚至把所有版本的《西遊記》全部緻敬個遍。但到了不懂行的甲方這邊,硬是指手畫腳,挑了個最抽象的。這個橋段除了諷刺甲方,還說明一點——為什麼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比人和狗還大?因為沒有想象力,隻有信息差。
階級和階級之間的壁壘大到,他們都想象不出來自己要僞裝的對象,該是什麼樣子。一路上,他們想當然地僞裝,騙得連自己都信了,但這隻能騙和自己在同一階級的人。直到來了小雷音寺,一語驚醒夢中人:“孫悟空500年前大鬧天宮時就和如來認識,豬八戒和沙僧都是天神轉世,唐僧更是金蟬子轉世、皇帝的哥們,你以為什麼人都能去取經?”換言之,西天取經是國家級交流項目,執行的四個人,每個都有前世今生的背景。半路截胡,根本就是條走不通的路。

電影後段把小雷音寺作為主線,同時也是這趟旅程的高潮,真的很妙。在《西遊記》的原著中,這段就是取經全程中的最大危機之一。唐僧師徒被黃眉老祖僞裝的如來騙得一步一拜,孫悟空四處搬救兵,結果所有天兵神将也都被人種袋收服。直到彌勒佛出手,才得以脫險。
讓四個小妖對上最強反派,潰敗就是兩三下的事,他們這是被速通到了終極困境。小雷音寺是什麼地方?比大王洞高幾個level的存在,約等于大廠集團總部、職場路上的火箭,搭上了就能迅速飛升,但前提是要為上面的人幹髒活,徹底剝奪本心。
當一切僞裝被卸下,你是誰?你還能堅持什麼?黃眉大王戳穿身份後,又迅速給個甜棗,威逼+利誘地招安。他們不用像在浪浪山時做賣力的小活兒,隻是站在身旁扮演四大金剛,就能吃到唐僧肉。
四妖被迅速分成兩派,小豬妖和蛤蟆精身上自帶打工人的打工魂,他倆放棄掙紮,準備融入體制。很刺痛人的台詞是:“誰厲害就站誰那邊,準沒錯。你以前不也騙吃騙喝嘛,裝什麼裝?”這一塊的處理很真實,實打實的利益面前,大多數人會選擇服從。

硝煙散盡,他們連名字都沒能留下,丢掉記憶、回歸原型,從始至終都是無名的“Nobody”。大聖留下的四根毫毛有什麼用?電影沒明說,選擇了留白。隻有村裡那座小小的、簡陋的破廟裡,供奉着四個模糊塑像。
起點卑微如塵埃,過程狼狽如小醜,最終也仍是無功而返、籍籍無名,但至少被自己在乎的人記住了,這又何嘗不是他們存在的證明。
這也是我們這些普通人活了一世,不甘平庸,想跨越心裡的浪浪山,得到的證明。
最後多說幾句,最好的上美影又回到大銀幕了!那個曾經做出《大鬧天宮》《哪吒鬧海》《天書奇譚》《寶蓮燈》,在傳統神話植入當下議題與情緒,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就讓國漫登上世界舞台的上美影,終于又一次拿出了佳作。同時也很高興地看到,今年的國漫電影來一部爆一部。“國漫崛起”從十年前《大聖歸來》時的口号,到這幾年總算成為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