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把王菲的音樂納入一種私人的終極欣賞範疇之後,常不自覺地擺出一副喜歡她很久很了解她的姿态,但實際上進入王菲音樂及其個性魅力的開端,是幻樂一場。
時年二十,大二,期末,金星淩月的三天前。看到一半校園網到期,從圖書館趕回宿舍接着看,《夢》之後冷不丁結束,有些愕然,觀感不算太好,但在之後旁觀整個網絡罵戰的過程裡,對諸多惡意感到憤憤。
幻樂的選曲裡,當時有一半都沒聽過,直播結束也談不上哪幾首特别喜歡,大部分歌萦繞耳邊煥發魅力的時刻,都發生在至少一年後。但幻樂的整體調性及王菲不佳的狀态呈現出的一種美好易碎的形象,在當時攫住了我相當的注意力。
幻樂比起巡唱,或者再往前的菲比,與衆不同之處,除了一些新編曲、新翻唱,就是結尾的點題之作《夢》。将《夢》與《好了歌》聯系起來自有其道理,林夕對《紅樓夢》的愛在王菲的歌裡并不少見,《好了歌》将人生執念具化為功名、金銀、婚姻、後代,《夢》則将其抽象為夢幻、泡影、聚散等,一曲終了在幻境裡,留下豐富的闡釋空間和輿論陣地。
作為一個流俗與脫俗、出世與入世的集合體,我們還能由王菲想到《紅樓夢》的其他,比如妙玉判詞“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美玉落在污泥之中,“試問誰可,潔白無比。”(巡唱時翻唱過陳奕迅《打回原形》)又如太虛幻境的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推及對待偶像、巨星形象,就是“一個一個偶像都不外如此,沉迷過的偶像一個個消失。”
這不是王菲第一次以這種人生虛空無常的哲思對表演進行排布與收束。10年巡唱,曲目以春夏秋冬輪回重新為序,最末一首《彼岸花》,王菲唱罷拂衣去,折疊屏幕上升,尾奏接《心經》的一句“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背景動畫停止,屏幕變作一面鏡子,觀衆看到自己。人生幻境,偶像泡影,衆生平等,見自我與身邊世界,從人生推至虛空宇宙,逐步接近無上正等正覺與大智慧。
從這個意義上看,幻樂是對巡唱的又一次凝練與升華,也令我們得以一窺一段時間裡王菲在世界與自我不斷前行中的新感悟。
幻樂的問題老生常談,在一遍遍回看的過程中,暴露出的瑕疵甚至更多,比如《匆匆那年》
除了人聲晃得稀碎,編曲也怪異;當時十分喜歡的鄧麗君組曲,現在聽來也發揮一般,不比彩排,更不比13年紀念鄧麗君演唱會。關于飯拍好過直播的說法,像是不願接受現實的歌迷的挽尊,騰訊收音過幹是事實,但任何人的聲音加足了混響,都會起到修飾作用,不足以說明什麼。中間不少曲目都能感受到力不從心,但這種飄忽和失控又給一些歌以新的形象因素,比如《美錯》易碎,薄《霧》清冷,《分裂》矛盾...
熱門曲幾乎無一例外發揮失常,而以《小聰明》《白癡》為代表的相對的冷門曲倒令人驚豔,無意間佐證了這樣一個菲迷之中心照不宣的觀點:匆匆那年、紅豆的王菲不是王菲,浮躁、寓言、唱遊、97同名、di-dar才是她。進而涉及到的話題,無非就是90年代王菲所汲取的那些國外音樂元素,The cranberries、Cocteau Twins、Sinéad O'Connor等,模仿與創造之論争也從未平息過。
幻樂一場結束後,作為向來自帶話題度的流行文化符号,王菲理所應當地占領了輿論空間。誠然,社會是一個分工明确的社會,即使在表達觀點這件事上,人們也各司其職,在立場差異上互相攻讦。嗓音退化、資本遊戲、賣情懷,論争的聲音各異,而處于焦點位置的王菲,在演唱會後消失,一貫地閉口不談。
這場演唱會對我的影響,是徹底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開始搜羅網絡裡有關王菲的一切,各大頒獎禮、發布會、慶功宴、采訪、對創作的讨論,和大部分菲迷一樣,喜歡上她的那些閃光的魅力瞬間,其中有兩點是我最敬佩也最做不到的,這兩點在王菲及其歌迷(不排除我)之間一定程度上也是對立的。一是她拒絕自我解釋,她說别人的想法是她無法控制的,她隻追求做好自己的事;二是無論在作品(如《開到荼靡》)、采訪、或一些下意識的反應(如發布會上反駁主持人說自己的演唱會空前絕後)裡,她都不自覺地在破除神話,但歌迷卻熱衷于造神。
這都是我暫無法企及的智慧,不論她心裡是否真的不為他人看法與虛名所累,至少在我們看到的行為裡,她超脫了這些。作為歌迷卻常深陷“他人即地獄”的三層痛苦裡。如果能真正從這些主體之外的困擾中走出來,客觀地将他人看作對主體理解的集合體而不去受其影響,生活無疑會輕松許多。
此外,在喜歡王菲的過程中,我也完成了對于文藝接受或者說偶像崇拜的态度轉變,接受不完美,破除以格局論作品的思維,小情小愛也很偉大,最重要的一點,不對他人強加自己的理想叙事,以和而不同的心态去接納。這并非對于差異自我麻痹,而更像是各取所需。
慢慢地,在喜歡王菲這件事上,我幾乎嗅到一股蕪雜的後現代氣息,“清規戒律,沒有意義,三心二意,才是魅力。”“什麼也沒錯過,其實一無所獲。”許多菲哲的表述,都在我生活裡起着多多少少啟蒙的作用,或許不是決定性的,但難逃其影響。挖掘深層壓抑、消除二元對立思維、消解崇高、多義理解、審醜、了解自己的欲望等。王菲拒絕自我解釋,也就與“作者已死”不謀而合,那麼這些自我的改變與成長,我就可以更多地歸結于我的主觀意識,而不是某首歌的意義。
幻樂之後,我零碎地或完整地回看過很多次,常常有許多不同的感受。單論嗓音,其實我更愛巡唱時期,那時的王菲好像在聲音與诠釋能力之間達到恰好的平衡,《色盲》的踽踽,《城裡的月光》的明亮,《彼岸花》的超脫,《單人房雙人床》一碰即碎,《臉》孤寂清冷,是最哀豔的水仙。幻樂一場是不同的感動,或許因為時隔多年,心裡有了既定的整體形象,才覺得那些飄忽、顫抖,都恰如其分地助力營造了這一幻境,而“時間也到了不打擾,有什麼未了大不了”,即是當下急需習得的抽身智慧。
許多回憶的沉澱是由王菲伴随着完成的。第一口蛋糕的滋味消失後,手心長出糾纏的曲線;不知怎擁緊,最終仍失去的飄忽空氣,在高架橋上過去;怕習慣豁出去愛上他人,又一次次陷入空歡喜。
從前覺得愛情讓我獨特,在狂熱追求愛情的階段過去後,聽王菲也暫不複從前的感動,但以回憶形式存儲的那些畫面聲音和氣息,卻常常令我覺得更美。
在庸常的日子裡能依然聽到王菲,不晚不早,都是一件幸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