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犯罪片的子類型黑幫電影,杜琪峰導演在《槍火》(1999) 中,既構造了類型片裡的封閉世界,又将其上演的舞台放置在觀衆熟悉的日常場合,因此達到一種酷帥與世俗兼容的造型效果。從主題上看,以黑幫内部沖突為核心事件的劇情主線,最後凸顯出來的,不是暴力,卻是被視為“江湖規矩”的人情世故。這是在類型元素的高效發揮之上,加入特别屬于這個故事的風格化手法。
影片開頭,逐一介紹人物出場,那些即将擔任殺手的黑道中人,出現在鬧市街頭的各個角落,頗有大隐隐于市的風範。他們雖然看上去不怎麼起眼,有人甚至已經改換行當,但是當他們重操舊業,在部署、試槍的過程中,他們展現出幹練利落的“專業性”,營造不同尋常的反差感的同時,也使得這些角色更接近有血有肉的常人。
西裝是片中一個重要的造型元素,統一穿着西裝的黑幫形象,既讓角色帶有黑色電影的神秘和陰沉,也令影片具有都市景象的寫實氛圍。黑幫老大平日裡經常進出的地方,是商業辦公樓和别墅豪宅,他的外表也像是穩重嚴肅的董事長,看起來和一般富商沒什麼區别。這個基調的設定,很符合當代香港社會的背景,黑幫不再是街邊鬥毆的混混,而是企業式經營的财團。
午夜時分商場槍戰的重頭戲,即是在平平無奇的場景中,打造出讓人覺得前所未見的陌生感。關門下班的商場空空蕩蕩、燈光漸暗,生活裡必經的普通場所,一下子因槍響而變得危機四伏。僞裝成保安和修理工的敵對陣營,企圖以混淆視聽的方法實行暗殺。保镖五人組以聰敏的覺察、默契的配合以及淩厲的槍法,總歸是抵擋住了攻擊,化險為夷。不過越來越向身邊逼近的殺機,也意味着敵人的面目正在逐步清晰起來。
片中有幾場舉足輕重的戲碼,皆是飯桌上的談判、定奪。當槍口指着被查出來的内讧主謀,他一邊大快朵頤,一邊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以前出生入死,就是為了吃頓飯。”就這樣,拼死拼活的黑幫跟家常便飯的謀生,毫不突兀地聯系在了一起。這是一種對于黑幫電影的祛魅、重塑,也是烘托幫派成員交情的場面。飯局聚餐所體現的儀式感,更是頗顯中國人辦事的特征。
随着内讧主謀被槍殺處理,A故事的表面沖突得以解決,然而B故事的深層矛盾,這時才真正地發酵起來。内讧主謀坦白交代動機,是因為身為前輩的他,不滿掌控幫派的大權旁落。也就是說,自認為應該身居高位的長輩,試圖僭越幫派内劃分的層級,争奪當家老大的名位。作為類型片叙事的典型規律,黑幫電影裡奉行的“江湖規矩”,是一種類似于儒家“君臣父子”的等級傳統。幫派成員之間,既有兄弟情也是上下級的關系,被視為以“情義”來形成連結。
這種“情義”,一方面意味着能讓人托付性命的責任,另一方面則代表大哥要罩住小弟的義務。片中的黑幫老大,在遇刺事件上表現出賞罰分明的态度。起初本應保護老大卻臨場退縮的手下,不僅被懷疑出賣老大,還幾乎被刑罰得小命不保。後來老大眼見這個已被貶為清潔工的手下可憐,便送給他一些撫恤金,于是手下随即仿佛受到感召,決定挺身而出替老大擋子彈。這個配角所襯托的悲壯氣氛,映照出看似“有情有義”的報答背後,實際上是服從等級的威嚴和殘酷。
因此,大嫂與小弟之間無視層級差距的通奸,才會成為老大眼中不可容忍的背叛。出場次數寥寥可數的大嫂,屬于黑色電影常設的“蛇蠍美人”角色,她犯下的錯誤,打破了幫派這一男性群體的内部團結。而小弟深陷泥潭的局面,同樣是出于他不懂規矩的輕率。剛組成保镖團隊的時候,這個小弟就曾在大哥前輩面前,問及他們當年如何上位。得不到答複的默然和留白,反襯出小弟不通曉人情世故的稚氣。
最終,反而是遊走江湖多年的老手,以不破壞規矩和命令的方式,既不辜負對上對下的兄弟情義,也承擔起小團體領頭的作用。片尾一出憑借懸念取勝的假戲真做,為老大保有情面的同時,并沒有令小弟付出生命的代價。結局對于處決問題的妥善解決,巧妙地展露出一種更會做人的人情與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