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電影對我來說像一塊寶玉一樣完整,美麗,晶瑩。它在大量的固定鏡頭中攝入了一個像迷宮一樣盤根錯節的小村莊,素描一樣簡潔的牆面路面中加以不少的花草點綴,調色,光影均極完美。這樣一個小小的童年冒險故事可能誰都有過,阿巴斯把它拍了出來,不是以倨傲的成人姿态(以道德教育為唯一目的的),不是以蹩腳的幼稚口吻(裝瘋賣傻以為小朋友就好這口的),隻要有小孩,他的機位就始終謙遜地追随他的腳步,大人往往隻剩下互相比劃匆匆移動的肢體動作。一些充滿童趣又不做作的小細節随處可見:相同的一句話要說好多遍是因為大人根本沒認真聽,擦破的棕色褲子是找到朋友的線索,跟着小驢兒翻山越嶺尋覓朋友的家,循着咩咩鳴叫朝黑暗的羊圈裡張望結果羊群剛好從背後經過,一個話痨的老爺爺給自己帶路還帶錯了,狂風吹開門闆看着外面收衣服的媽媽發呆,一朵夾在作業本裡的小花成了此次曆險的唯一遺痕。而影片開首的那一匹白馬,那些白襯衫白床單,那棵孤零零的樹,隻要讀過他的俳句,就會知道這也是作者童年為之魂牽夢萦的意象。
扯一句題外話,也近于一個不負責任的牢騷:看完這部電影,再檢查一下現在中國兒童的童年(一零年前生的還好一點,就我而言我在鄉下度過的那一段時間至今都甜得讓我安心),就能發現太多讓人惶惑的地方。社會好像提供了太多理念和知識,太多方法和計劃,而童年需要的一點點神話,一點點神秘,卻無處去找及。而這些神秘的因素——我們不能理解的情感,對于生命,對于美的切身體驗——恰恰就是那些在冥冥之中塑造了一個健康的向往美善的人格的因素。我們現在要麼把小孩看得太高(小大人),要麼把小孩看得太低(畜生),卻不大有人願意去做他的朋友。電影裡也呈現了不少這種世俗的教育方法,窒息的尊卑秩序對于兒童天性的傾軋,但兒童的那一部分純真仍然幸存,并在無人監管的地方肆意生長,構成全片的主旋律。我們卻好像有點颠倒過來了,壞的變本加厲,好的無以複減。在現實上是這樣,在藝術上也同一聲氣(有些國家是現實越缺什麼藝術上就越會表現什麼,比如日本的成濑巳喜男的出現,可以窺見日本女性地位低到了什麼地步,而中國是反着來,現實上越缺什麼,藝術上也會越缺什麼),現在既不大可能有一個像周作人那樣為兒童寫詩的人,也絕不可能有(這一點僅就本人閱片量之少都可以下定論)像阿巴斯這樣為兒童拍電影的人。兒童不僅沒有比以前發現得更多,還比以前曲解得更多,掩埋得更多。何處是我朋友的家也可以加以化用成為一句略顯造作的提問:何處是一個完整的童年。
何處是一個完整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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