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封建時期的秩序,有嚴格的規範。同時涵蓋了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的方方面面。
人和人的關系上,君臣之間有禮義之道,故應忠;父子之間有尊卑之序,故應孝;兄弟手足之間乃骨肉至親,故應悌;夫妻之間摯愛而又内外有别,故應忍;朋友之間有誠信之德,故應善;
個人的内在要求上面也有很多,恻隐之心,仁也;羞惡wu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誠實踐行仁義禮智,則為守信。
這套東西發展了兩千多年後,到大清末年,各個等級之間的矛盾已經一觸即發了。
(那時候大清的秩序是什麼:少數人統治多數人。少數人壓迫多數人。少數人的榮華富貴建立在多數人的饑寒交迫之上。統治給這套吃人的秩序穿了一件美麗的外衣。那就是忠君愛國、善良忍讓。)
而這套秩序浸泡下成長起來的人,也就是許許多多的王家洛,他們出身在底層,壓根沒有條件去看世界。大部分人起早貪黑種地、賦稅,直到老去或者病死,有的可能一輩子苦讀盼着考取功名,但是科舉廢除之後這部分人是沒有其他出路的,完全像浮萍一樣被曆史進程給抛棄了。王家洛因為從小習武,所以他很幸運地成了縣衙捕快,這個用一生在捍衛秩序的青年,把自己的感情、時間、生命全部投注其中,隻為了給大清續命,站在2024年去看這個人物,會覺得他是在阻礙曆史發展的進程,但我們用他的視角去看,其實很悲情,他為自己的信仰大費周章,卻并不快樂,為了這個信仰,親手殺了所有他在乎的人,完了發現根本就是蚍蜉撼樹,他盡力翻攪池底,也不過是死水微瀾。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王家洛和他的信仰一起留在了過去。
如果捍衛秩序的人能在恰當的時間意識到應該作出改變,又會怎樣?
大内侍衛穆青和淇親王家的格格烏蘭珊對這個問題作了回答。
尤其是全劇的主角穆青,這個角色完成度很高,主創團隊從編劇到演員都把他的變與不變呈現出來了,相當細膩。穆青這個人物,行動邏輯是清晰的、辦事是幹脆的、情緒波動很小。如果不是烏蘭珊格格的出現,我都快要懷疑他是不是機器人了。
穆青早年在禦前做侍衛的時候就已經結識了格格,兩個人情投意合,烏蘭珊留學回來給穆青帶了對戒作為禮物,穆青則将自己的玉牌贈給烏蘭珊。光緒也承諾變法成功之後就讓兩人訂婚。結果戊戌政變,皇帝被囚。烏蘭珊哭着去求淇親王救人,淇親王卻隻是拍了拍女兒的背,叫她盡快忘了這人。穆青入獄後,兩人還見過一面,烏蘭珊到獄中告訴穆青,為了政局穩定,自己馬上要嫁給北洋将領,今後彼此就不要再牽挂了。她希望穆青有朝一日走出大牢,能夠忘了這段情。
入獄十二年,十二年能改變多少事啊?孩子怕是都小學畢業了。
穆青出獄沒多久,一天,在外吃飯忽然聞到荼靡花香。趕忙向夥計打聽,打聽清楚了走進雅間,裡面果然坐着烏蘭珊。兩個人都愣住了。烏蘭珊的頸間挂的穆青當年送給她的玉牌,而穆青的手上戴的是烏蘭珊送的對戒。穆青直接跪下,一邊行禮一邊說:内務府侍衛伊爾根覺羅穆青觐見格格,方才善闖其門打擾格格,望請恕罪。
烏蘭珊早已是淚流滿面。她多高興啊!看見穆青重獲自由。可是又立馬悲傷起來。兩人已再無可能,光緒沒了,大清也走到了盡頭。她最恨穆青稱自己為格格,這個禁锢自由的王朝,像詛咒一樣壓在她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
穆青也是一樣,他不願意叫這聲格格,可他生來就是大清的奴仆,皇上曾說這些應該去打破,可是皇上沒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跨過兩人中間的鴻溝,才能重見烏蘭珊的笑顔。他隻能低頭跪拜,所愛在上,跪問天意,究竟如何才能守得此愛無虞。
何為愛欲?原本一無是處、徒增憂愁,但人為了愛,可向死而生,可兼程并進。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無論文明樓閣再上多少層,也無法改寫的底層固件,本該純粹,卻難純粹。
卓不凡始終愛着小師妹,可奪他所愛的是師父,他不能争。
林安靜未必就不愛王家洛,隻怪當年救她的是日本人,不是朝廷的捕快。
時代的巨輪滾滾向前,極端的苦難裡包裹着極端的愛恨。經由這些能讓每個人落淚或者笑出聲的情緒,我們得以抵達人物,此刻,無論是封建王朝的鷹犬,是苦練劍術的武癡,還是出身寒門的學子,都不再作為維系統治的工具來存在。而是變成了和我們沒什麼分别的尋常人,擁有酸澀苦楚,也有滿腔抱負。也恰恰是這些相似的情緒,讓大家站在了一起,本就是由一個個個體組成了這世道,若世道不公,當然要去改變它,若孤掌難鳴,便群策群力。
這裡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地方。封建王朝在已經不适合大多數人之後,還是延續了那麼多年,是因為統治在給他的爪牙洗腦嘛,好讓無數的王家洛一代接一代來給統治續命。
但是轉頭看另一邊,無論是譚嗣同,還是程昱或者莫堃kun。他們從來就沒有直接灌輸給下一代說啊什麼樣才是應該追求的正道,你們就按着我們規劃的這樣這樣這樣走下去。走到頭之後大家的理想就都實現了。本就是為了争取解放才做的這些努力,當然不可以把人綁了,然後推着他去争取解放,這不是求解放,這是道德綁架。
換句話說,如果你不覺得有壓迫,那麼當然就不需要有反抗。

烏蘭珊為了反抗壓在自己身上的王朝,很早就追随孫文,成了同盟會的一員。可是她從始至終都沒有鼓動過穆青加入,是因為她不想幫助穆青撥開迷霧嗎?當然不是。恰恰是因為她知道反抗這條路也不好走,如果不是自發地奮起,反抗隻會變成更多一重的禁锢。
現實的壓迫已經如此令人窒息,解放那端的大門必須洞開,讓每一個人來去自如。如若不然,隻能生存在中間縫隙裡,人會撞得頭破血流、文明将止步于此。
你說烏蘭珊她就一點都不着急,一點都不怕穆青走到了對立面嗎?
當然急,但急不得。烏蘭珊很清楚,她傾其一生,能管的最多也就是自己的命運。穆青的那一份好端端握在穆青自己手裡呢。當他也遭遇了被篩選,被賦予使命,又被抛棄,當他自己也在利益集團的碾壓下喘不過氣。反抗才能變成最接地氣的選擇,解放才能成為繞不過的理想。
人類很早就發展出了一個相當偉大的能力,就是傳承。
因為個體人類的生命畢竟也就幾十年那麼長,不傳承的話每一代都要去采集種子才能耕作、馴服野獸才能圈養,那相當于每一代人可以創造價值的時間都非常短,而且一直在重複造輪子,非常浪費。所以承前啟後的這種代際傳承就很重要。
先驅者馴服了粗野的語言,為後人的創作鋪平了道路。我們現在張口就來的這些句式,它是漫長時間裡反複驗證、使用,才演化成這個樣子。若是沒有發明文字的人就沒有造詞的人,沒有造詞的人就沒有書寫詩歌的人。那就更沒有後來的虛構和非虛構文學。
我們現在眼見的一切從來都不是獨自誕生、獨立存在的,它們是漫長歲月裡共同思考的産物,凝練着無數人的思想,代表的是萬千大衆的群體經驗。傳承的這個過程和它的産物就在這裡,任何人的主觀都無法撼動半分。經由這些前人鋪就的基礎,我們做下了一個又一個迫在眉睫的選擇。那麼無論怎樣選,都不會辜負任何人。本着這份自信,要相信自己的自由意志,隻為自己而戰。
有信念的人所向披靡,那如何打敗一個滿腔正義的戰士?
很簡單,殺死他就好了。
很多人吐槽《天行健》的一個角度,就是說王家洛他怎麼殺都殺不死。其他角色嘛卻脆皮的很。像林浩瀚、卓不凡、柳琳、霍芩,都是一槍就嗝屁了。這一路死了那麼多人,王家洛活到最後還自殺了。
所以死亡到底意味着什麼?
我會死,可什麼是我?我的界限是清晰的嗎?随死亡而消失的物質是明确的嗎?我的身體在每一瞬間都既是它本身,又不是它本身,在每一瞬間它消化着外界供給的物質,并排洩出其他物質,每一瞬間在我當中都有細胞在死亡,也有新的細胞在形成。經過或長或短的一段時間,我的物質便完全更新,由其他物質的原子代替了,所以我永遠是我本身同時又是别的東西。
可以确定的是,死亡降臨之後,我的所思所感會全部消散,所以我說個體是渺小的。一個人的肉體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管他心裡充斥着多宏大的理想還是多肮髒的私欲,死亡足以擊潰一切信念。
所以,一個人死了,革命就到此為止了嗎?革命者就被打倒了嗎?革命失敗了嗎?
1898年光緒帝和康有為領導變法,變法失敗,譚嗣同說:我,生在鐘鳴鼎食之家,我的一切來自人民,我的血願意為人民而流。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所以不昌,若有之,請從嗣同始。那一年,六君子犧牲。敗了嗎?
1900年,譚嗣同最好的朋友,唐才常,發動了自立軍起義,被張之洞鎮壓。二十餘人犧牲。敗了嗎?
1911年,譚嗣同的學生蔡锷,在昆明發動重九起義,策應武昌。
1915年袁世凱複辟bi,蔡锷組建護國軍再度革命,次年蔡锷病逝。敗了嗎?
1919年,同樣作為譚嗣同的學生,楊昌濟在北大支持學生運動,次年,楊昌濟病逝。敗了嗎?
1925年上海民衆遊行抗議日方殺人,租界開槍打死十餘人,重傷十餘人。敗了嗎?
1927年楊昌濟的學生,毛澤東,發起秋收起義。28年,蔡锷的學生,朱德,發起湘南起義,與毛澤東在井岡山會師。
後面的故事我們每個人都知道了。
無數能人志士失去了生命?可是他們消失了嗎?我分明看見他們就在你我之中,在人群裡默默地燃燒着、指引着,在踐行理想的路上、在青年人的身上活過來,和青年人一同活下去。
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他們管他它叫做螺絲。我咽下着這工業的廢水、失業的訂單,那些低于機台的青春早早夭亡。我咽下奔波,咽下流離失所,咽下人行天橋,咽下長滿水鏽的生活。我再也咽不下了,所有我曾經咽下的,現在都從喉嚨洶湧而出,在祖國的領土上鋪成一首恥辱的詩。——徐立志
這首詩寫于十一年前,距離戊戌變法過了一百一十五年。一百多來,有無數的穆青在苦苦追問,無數的烏蘭珊在撼動大樹,無數的柳琳在喚醒沉默,無數的林浩瀚在争取權利,他們一步一步的前進又被推倒重來。所做的事被徹底抹掉,又由後來的人一點點寫下去。
什麼時候才算走到盡頭?
至少,直到有一天,正義變成整個世界的底色,而不再需要被人刻意維護,直到有一天無論誰在街上高喊着平等都不會被人嘲笑,也不會被當做瘋子。
道阻且長,行則将至。豈曰無衣,與子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