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者 張秀妍PD 姜仁PD

受訪者 D.P. 原作/劇本作家 金普通

在韓國,幾乎所有男性都要把自己青春的一縷奉獻出去的地方,是軍隊。雖然《真正的男人》、《鋼鐵部隊》這樣的綜藝節目展現出來的樣貌,讓大衆對軍隊生活的認知向更積極肯定的方向有些許轉變,但是有關軍隊裡發生的槍擊事故、逃營逃役事件等負面現況仍舊不算罕見。以國家安全為名義,被授以實施殺傷權利的特殊集體身份,再加上韓國特有的義務服役制度,至今為止衍生出了許許多多的社會問題。從電影或電視劇的角度來看,也同樣是棘手的叙事。

金普通作家将這般沉重又具有特殊性質的故事素材以網漫和電視劇的方式呈現出來,他無疑是無比勇敢的。讓韓國陸軍中極具特性的逃兵追捕組的故事登上國際OTT平台Netflix榜單一位,金普通作家也完全可以被稱作相當有實力的創作者。《D.P.》中充滿了光是看着就備受煎熬的寫實事件,但同時因其果敢大膽的故事展開讓人挪不開眼,金普通作家也通過這部作品受到了廣泛關注。

金普通作家向來謝絕大部分采訪邀請,我們這次能請他來到工作室是相當偶然的幸運。在感歎生活偶爾施予的慷慨善意的同時,我們開始了本次的采訪。

張PD: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2018年吧?

金作家:是的,是那時候。

張PD:當時您作為嘉賓來上過一期《梁耀燮的夢想電台》,委托我們請梁耀燮為您的書寫推薦語,後來我還委托您為我們的公開放送節目設計海報。該不該說我們之間是相互拜托的關系呢。(笑)

金作家:那還是我從PD您那邊收獲的東西比較多。雖然我現在因為《D.P.》稍微有了點名氣,但是當時作為漫畫家好像看不到什麼出路,還一邊寫着随筆呢,随筆也賣得不好,正想着“我現在還能幹點什麼呢?”的時候您就叫我來上節目了。

張PD:才沒有呢。(笑)當時您已經因為網漫《D.P.》和《Amanza》這兩部作品作為漫畫家獲得了一些關注,随筆也寫得很好啊。《D.P.》成為全世界範圍内熱議的話題之作,我們時隔三年來聯系您,您說有點像把三年前的對談延續下去一樣,聽到這話我真的很感動。通話的時候您還說《D.P.》的成功讓您有點害怕來着。

金作家:我都有點神經衰弱了。每天都有無數的電話和郵件湧過來。紐約時報和BBC這種大型企業也說要采訪我,我想着“這樣下去會不會出什麼事啊”,真的很害怕。正因為這些陌生的聯絡備受壓力呢,正好這時候PD您來電話了,我特别高興,所以當時才跟您說“最近要瘋啦”。

張PD:您當時還說“《鱿魚遊戲》爆紅真是太好了,這樣大家就不會來找我了”。本來就是這樣比較内斂怕生的性格嗎?内容做得好的話,作家本來就是也會跟着聲名大噪嘛。

金作家:我本來也是非常期盼成名的,連PD您委托我設計海報還有上電台節目的時候我都在想“這回能有點名氣了嗎?”。但是現在大家都在讨論《D.P.》,我反而醒悟過來這并不是我想要的。《D.P.》挂在Netflix榜單一位的期間我病了十天左右,那時候耳鳴很嚴重,什麼都做不了,索性就躺在床上,光睡覺了。《鱿魚遊戲》開播後把《D.P.》從一位的位置替掉了我才大松一口氣,慢慢開始恢複工作,也笑得出來了。不知道有多感謝《鱿魚遊戲》呢。

張PD:您的出道作品是《Amanza》,第二部作品是《D.P.》,這兩部都是以真實經曆為基礎創作的作品嗎?

金作家:是的,我本人的經曆有點特殊,常常會想着“哎呀這個一定要創作成故事才行”。所以從某個層面來看,再過一段時間我可能會把老本都吃光。

姜PD:這可說不準呢。雖然程度深淺略有差異,每個人的經曆本質上都大差不差。韓國男性大部分都要服兵役,家族裡或者熟人中也常常有病人。(*作家的出道作《Amanza》是關于患病之人的故事)從這之中能發現值得講述的故事,這是不是您作為創作者所持有的特别視角呢?

金作家:我在軍隊裡當逃兵追捕員的時候,有些人隻是想着“能穿自己的衣服出外勤多好啊”,但是我時常會思考“這到底是幹什麼的?”。我把逃兵找到再帶回來,部隊裡又會發生毆打和欺淩。明明消除這種毆打才是減少逃營最有力的方法,大家卻隻盯着怎麼才能把人抓回來。讓軍人去抓逃兵,在兵役制度下互相都是受害者,實在是太荒謬了。從這樣的角度看待問題,我覺得自己還算是有一些“作為作家的特質”吧。(笑)

張PD: 是從個人的經驗出發進行仔細的審視啊。本來擁有這種特性的人就注定要成為創作者嗎,還是說為了成為創作者,期間要進行什麼訓練呢?

金作家:我也不好說。但是我小時候特别喜歡幻想。其實是因為家庭條件不太好,如果現實生活中可以享受的玩樂很多,根本用不着幻想什麼吧。不管什麼都能體驗,那去體驗就好了啊。但是我在物質上沒有什麼能體驗的,就隻能用腦袋空想了,當時的愛好就是編故事,編故事也不用花錢。通常大家都說看書是不花錢的愛好,我們家連書都沒有,在圖書館勤工儉學的時候我才開始大量看書。那時體會到了讀書的樂趣,想着“我也想寫出這麼有意思的故事”,開始在練習紙上寫一些短篇,因為這個也不怎麼需要花錢。那時的經曆好像對現在的寫作也有起到一些幫助。

張PD:您沒專門學過故事創作技巧,大學也不是學的寫作相關專業,像您這樣不是科班出身也能寫出相當不錯的作品的人其實挺多的,您覺得所謂創作,是可以學習的嗎?專門性的學習對創作來說的意義是什麼呢?

金作家:不是有句俗語叫“庸醫誤人”嘛,我跟團隊裡的同事聊事情的時候或者去哪裡做講座的時候經常會想到這句話。專門性和理論性的學習雖然能夠搭建起一個體系化的框架,但是學習的人會在不知不覺間為自己劃上一個邊界。“這個寫法對嗎?”,“沒學過這種故事展開方式”,“這種議題要以這種方式展開”,會産生類似的束縛。但是我聽過的最多的話是“沒有基礎”。(笑)我剛開始畫漫畫的時候有讀者說我“這麼無厘頭的畫面也能叫漫畫嗎”,漫畫家們也說過“沒有基礎也沒有技術的人敢自稱漫畫家啊”。其實電視劇播的時候也一樣,有人說“不知道哪冒出來的人出來瞎寫一通…”。我正是因為什麼都不懂才能跟随自己的想法一路寫下去,反而成為了一項優勢。

姜PD:我也覺得是這樣。我以前剛進藝術大學的時候,當時的校長是很有名的詩人,開學典禮的祝詞環節中他跟我們說“從現在開始你們是當不成藝術家了,世上的藝術家都不是從藝術大學出來的。所以各位要不就為了打破這個魔咒努力奮鬥,要不就趁早從學校出去吧!”(笑)我到現在還記着這番話。作家您雖然用了“沒有基礎”這個表述,但是您不是正好挖掘到了隻屬于自己的“岩層水”嘛。我覺得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故事的水脈”,要挖到多深才能與“水脈”相遇則各有不同。您說小時候喜歡幻想,但是其實持續五分鐘想同一件事不是一件易事。現在的時代下人們的注意力更難以集中了。把“一個想法持續延展下去,遇到自己的水脈”這個過程稱作幻想的話,作家您真的是很擅長幻想的人。世上有表層水,再往下有泉水,您則是到達了岩層水的地段。

張作家:好像是這樣。我光顧着“挖掘故事”忙得暈頭轉向呢,看來還真是挖到了點什麼啊。(笑)

所謂經驗,不是某一瞬間迸發出的客觀性的事件,也許是把事件本身分解、探查的過程中完成的主觀的“顯像”。大同小異的戀愛故事、見怪不怪的生活瑣事也會根據叙述人視角的不同呈現出新的意味。所有的創作者都在追求這一點。比起書寫這世間無法複制的新鮮事,在你我都駐足的這個地方發現還未來得及被認知到的碎片才是夢寐以求的事情。金普通作家将大量的個人經曆投擲在作品中,故事雖然沒有從我們的日常生活中脫軌,但也給予觀者相當聲量的回音。因此,讓人不禁想象的不僅僅是他的經曆有多麼戲劇性,更是他那長長久久凝視的目光所承載的溫度。

張PD:《兒媳記》的原作作者수신지說過:“開始簡單結束難,想寫的故事那麼多,要怎麼把這些故事延續到結局是很困難的事。”我常常是因為開頭沒有好的點子而頭疼,所以聽了這話印象很深刻。作家您是怎麼想的呢?故事的開始難還是結尾難?

金作家:我也覺得是結尾部分難。很多想當作家的人對“有看頭的開頭”部分都很有自信,我看着他們發過來的稿件也是覺得從“埋下種子”到“種子滋芽”為止都做得相當不錯,想着他們是如何創作出這樣的設定,就問他們“故事經曆什麼樣的苦難和曲折最後抵達什麼樣的結局”,好多時候他們會說“還沒有想到結局那一步”。我寫故事結局的時候一定要到“連我自己看了都渾身起雞皮疙瘩”的程度才行。前半段的迷惑、刺激其實并不難寫,有時候甚至簡單到覺得“就這麼開始呗?”。但是結尾,如果我自己都接受不了的話,就更别想讓别人接受了。就算拍的數量多,結尾有問題的作品反而會逐漸吞噬掉作家的生命。人們會說“那個人前面寫得挺吸引人,但是好像自己都不清楚要在結尾講什麼一樣”,從而很難再信賴這位作家。所以對我來說,作品可以開始了的信号是“我能想象到最後一幕的畫面”。中間怎麼發展尚且不明了,但是最後的場面浮現出來的時候會湧出“要開始寫啦”的想法。

姜PD:最近很多有名氣的網漫或者其他形式的内容都被影視化了,原作作者們經常分享有關“作品要保留哪些部分,又要改編哪些部分”的經驗。您說作品的結尾是最重要的,那麼會介意改編後的作品中結尾被修改嗎?

金作家:我的作品中雖然《D.P.》和《Amanza》都被影視化了,但是我沒有參與《Amanza》的劇本創作過程,當時覺得影視化的一切全部應該交給導演,最後出來的片子也跟原作有很多不同,但我完全沒幹預過。這回的《D.P.》采用了我與導演共同執筆的腳本,不過一開始沒有共同執筆的機會。最初導演問我要改哪裡行不行之類的我都說可以改,甚至名字不叫《D.P.》都行。但是如果我作為作家介入的話,從那一刻開始,我也會賭上自己的人生,付出自己的壽命。比起讨厭毀了原作,“改編也不錯,我能接受就好了”的想法要更占上風。電視劇版本跟原作的時間線不同。我跟導演說“希望能講述原作的前傳故事,原作的讀者們能從更豐滿的故事中感受到意蘊和趣味就好了”,導演也同意,所以作品呈現出了現在的樣貌。“這裡絕對不能改”之類的情況幾乎沒有,改得更有意思就好了嘛。我反而反對照搬原作的場面,跟導演一起寫劇本的時候一直在删除原作裡有的場景,因為産生了想做新的東西來突破的意欲,不想一直重複已經有的東西。

姜PD:是一直往上湧的鹽層水啊。

金作家:但是實際拍攝的時候導演又把那些删掉的場景一點點拿回來拍進去了,理由是想把原作裡喜歡的部分放進來,又沒和我說…(笑)不過看電視劇的話,導演把那些帥氣的場面加得剛剛好,我也認同他的做法了,這就是導演之所以為導演的理由吧。他能把想要的場面确切地實現出來,這不是我能幹預的領域。我很喜歡和導演共事,我們倆工作的方式很有意思。雙方都沒有要說服對方的想法,就隻是一聲不吭删掉罷了。(一同大笑)收到了對方寫的劇本之後潇灑地删掉,再次裝成沒事人一樣寫完發給他,他也不管我寫的部分,這樣一來一往的,到最後我也不知道哪些是我寫的,哪些是導演寫的了。

姜PD:真是讓人驚歎啊。也是可以理解的。創作者中,有些人會将自己創作的作品與自身視為一體,認為别人對其進行修改是在“破壞”他們的作品。作家您覺得“從自己的手裡離開的東西又回來了,那麼它仍然會重新屬于我”嗎?

金作家:是的。這樣幾個來回之後我明白了“先放棄的人就輸了”。(笑)有的場面如果對方改了三次都沒改掉,我就會說“真的這麼想放進去嗎?”然後直接同意。 但是不管怎樣,現場的最終決定是由導演來做,我認為導演的判斷是正确的,一點都不會覺得傷心難過什麼的。

張PD:怎麼才能做到把自己和作品隔開一段距離呢?

金作家:忙于其他事啊。(笑)因為要寫别的東西,忙得要死了,跟我說“這裡我要這麼寫啊”,我就會說“知道啦知道啦”。中途叫我去看一下電視劇的編輯版本我也因為太忙了沒法去。所以發來編輯版本給我看的時候,我還騙他們說我看過了…(一同大笑)快到截稿日期了,沒有時間看啊。

張PD:您會同時進行很多個項目嗎?

金作家:是的,我不是那種能一個故事連續寫上一兩年的人。我用的是Mac電腦,Mac的電腦背景畫面可以同時使用好幾個,我就把正在進行的項目A,B,C,D分别放在四個背景畫面上輪番使用。寫着其中一個時候“哎呀,有點煩了”就換一個别的種類寫,如果C突然要交稿了我就跟人家說“我正在寫C啊”。(笑)再寫煩了就換成D寫。有點像電視的頻道轉換,我也在轉換自己的心情。

姜PD:“不是開四個工作窗口”而是“設置四個背景畫面”,是不是有點類似于視覺上的背景畫面的變換可以幫助相應工作模式的“加載”過程?

金作家:沒錯。我平時用觸控闆,三個手指就可以操縱背景畫面的轉換。A的桌面就隻放和A相關的文件。摘要、大綱、原稿、鏡頭整理好放在一起,一目了然,就像換個遊戲玩兒或者換個電影看一樣。因為有時候會忘記了之前寫好的内容,所以也會重新看眼前半部分,再看一遍已經寫過的内容,如果還覺得興味盎然的話就會好奇接下來的發展,于是繼續接着寫,寫到瓶頸了再開别的文件寫。人本來就是學習的時候想打掃房間,打掃的時候想學習嘛。寫A的時候瓶頸了,所以去寫B,但是寫B的途中又覺得A很有意思,又返回去寫A,中間湧出的新想法另外整理出來。

張PD:有點像同時運用幾個大腦的感覺。

金作家:很有意思,很适合我的工作方式。

張PD:這樣聽着好像是天生的創作者一樣,但是看作家的随筆的話會發現您有過一段很痛苦的職場生活經曆。從患上抑郁症的職場人轉變為“搭建故事的人”,人生也煥然一新了。

金作家:是的。我打算去那家公司做講座。之前幾乎拒絕了所有的演講要求,這回反倒有點像《複仇血戰》。接到他們的邀請電話的時候,我問他們知不知道我以前在這裡工作,他們說就是因為知道才喊我去的,要是去的話感覺一句好話都講不出來,所以才叫我去講課。打算去義正嚴辭地罵一罵再回來。說是想挨罵呢,那我當然要去。

張PD:人生真是有意思啊。

金作家:真的。明明是讓我待得很想死的公司。

張PD:當時像逃營一樣辭職了呢。

金作家:是啊。真的像逃跑一樣,非常即興地辭職了。公司健康檢查的時候收到了“重度抑郁症”的診斷,去精神科進行精密檢查,醫生問我能不能休息一段時間,還問我在哪家公司上班。我說了公司的名字以後,醫生說“在那家公司任職的人有很多也來這裡看過病,說休息不了。那麼我先給你開藥吧。”我為了能過上幸福的生活而上班,最後變成了為了工作而吃藥,我覺得這實在是大錯特錯,當天就給人事科打電話說我要辭職,交接了幾天後就撤離了。

姜PD:一個平凡的瞬間造就了不平凡的選擇呢。如果把作家生活中的一角進行叙事的話,故事線中最具有戲劇性的瞬間是不是就是這個選擇呢。拒絕了紐約時報的采訪而和我們見面,辭職的時候明明也可以”考慮一周再決定”,卻做出了“開完藥立刻就給人事科打電話”的選擇,真的很有魄力啊。(笑)所以您的“故事之泉”才不會幹涸。

金作家:但是我母親說我是膽小鬼呢。一般人們患上了抑郁症,吃藥也能吃好,或者跟上司說明一下自己的情況再進行進一步的讨論也行,而我因為是膽小鬼所以直接說“這樣啊?那我辭職好了”。姜PD覺得我很有魄力,但其實我很膽小啊。

姜PD:恐懼的對象好像不太一樣。賺不到錢,或者失業都有可能是恐懼的對象,但是您怕的是“自己變成了這副樣子”不是嗎?

金作家:那時候父親去世還不到一年。看着父親離去的樣子,我在想我也有可能變成父親那樣。努力地工作之後,迫近我的未來就隻是躺在病床上慢慢死去而已。甚至我父親從來都沒上過班,一直随心所欲地活着呢。沒上過班,雖然賺不了多少錢但好歹可以以本人的意志生活。父親去世前作為天主教的聖徒參加過臨終禱告,當時還哭了。父親哭着對母親道歉,還說自己很委屈。“我現在應該幸福啊,為什麼要死!”原來隻是我以為他過得很好,其實他心裡很委屈啊。那麼,現在淩晨出門上班,淩晨再下班的我,最後到了父親這個境況,好像都不會覺得有什麼可委屈的,所以一下子害怕起來了。因為害怕所以拼命逃跑,連計劃都來不及做。

張PD:這好像是對于劇版《D.P.》裡“為什麼會發生逃營?”這個問題的回答呢。我沒有軍營經驗所以以前不能理解逃營這種行為,明明馬上就會被抓回來啊。但是看電視劇的時候好像能理解其中緣由了。根本沒有考慮今後要怎麼辦的時間,隻是當下必須馬上離開這裡——明白這一點的瞬間,也就可以明白這并不是單純的“軍人的逃營”,而是擴展到了有關普通人的“逃跑”的故事。歌手鮮于貞雅的歌曲《逃跑吧》中有一句歌詞是“逃跑吧/不管去哪裡/你好像就快要流淚”,這裡的核心詞是“不管哪裡”。不管去哪裡,都要逃跑,如果有目的地的話,就變成旅行了。隻要不是這裡,不管去哪裡,即使馬上就會被抓到,也要馬上離開這裡。逃營是最能夠精準呈現逃跑的内在屬性的例子,這也是很多人能從《D.P.》中獲得共鳴的原因吧。誰都有想要逃走的瞬間。學校、公司、人情世故、他人的視線、孤獨、困苦,甚至想要逃離生活本身,這便是人生。更何況現在韓國社會中處處可見與軍營裡的現象相互映照的情況。

金作家:我作為網漫作家出道的時候沒有描繪職場生活。《目前,還不算不幸》出版後才被大家知道我以前上過班,節目上或者采訪中都把我稱作“挑戰者”,說我是抛棄了安穩生活,追尋自我的漫畫作家、挑戰者,我每每聽到這種介紹詞都會糾正說,我不是“挑戰者”而是“逃亡者”。我隻是在逃跑的途中偶然拾得幸運的人。剛從公司辭職的時候去club當過DJ,這個搞砸了,那個也失敗了,全都一團糟。最後的最後,偶然作為漫畫家成功了。節目中如果把我叫做“逃亡者金普通”的話觀衆們怎麼會喜歡呢,所以把我包裝成了“果敢地抛卻大企業的挑戰者”。越是這樣,在公司中任職的人的就越害怕逃走吧,因為他們會想着“這不是逃跑而是挑戰啊”,怪悲壯的。逃跑的好處就是一點都不用感到悲壯。隻是因為我不想看到眼前的髒東西而避開罷了,碰上髒東西還要上去幹一架不是很奇怪嗎?逃跑後不管做什麼都行,總之先行動,然後下一階段自然就能看到路往哪邊走。要是抱着悲壯嚴肅的心态就逃不掉了,會變成果敢的挑戰。挑戰大部分時候都會失敗,失敗了就會受挫。我覺得這是個惡性循環。我經常會收到類似“我也想成為網漫作家/随筆作家/劇本作家,要怎麼做才好?”的提問。每當這時我都會回答“你極有可能失敗”,然後大家的反應就會很不好,因為我沒給出他們想要的答案。但是就算我說了怎麼做,也不能保證一定會成功。要是我說了“這樣做就行”,那個人照做然後失敗了,我沒有辦法承擔這種情況啊。我也不希望有人因為我的話而錯過了實現自己夢想的機會。所以我隻能告訴他們要做好可能會失敗的準備,就像我自己曾成為DJ,放棄工作,然後走到今天這一步一樣。日本電影導演北野武曾說,比起“為了成為足球選手而努力生活”,“努力生活的同時,某一天成為了足球選手”反而更帥氣。我也認同。我要是辭職的時候想的是“十年後我要成為Netflix榜單一位的電視劇劇本作家”的話,可能中途就會受挫,從此一蹶不振。雖然不知道以後具體會怎麼樣,先努力做點什麼生活下去吧,成功的一天說不定就會到來。

姜PD:聽了作家您的故事,感受到了您與衆不同的人生智慧。

金作家:我這個人骨子裡有點失敗主義。雖然比我還要不幸的人也有很多,但是不管怎麼說,以前我的周圍沒有比我更絕望的人了。比如說,在電視上看過KFC的廣告,但是我直到中學時期還不敢确信KFC是真實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我的活動區域中沒有KFC,也從來沒有用自己手裡的錢買過什麼吃的。所以念中學的時候和同學們一起去郊遊才發現,原來真的有KFC存在啊!排隊點單,然後戰戰兢兢地取餐,有個朋友把我的可樂碰翻了,我當然不知道碳酸飲料可以續杯,于是悲壯地說“我不喝了!”然後隔壁桌的大學生哥哥跟我說“再去要一杯的話他們會給的”。(笑)不管怎麼看都是有點傷心的場面吧,但我把它當作一件逸事一直記着。這也是托了我父母的福。雖然幼年時期我們一家人一年365天都在為生活所困,但是我那時候還是很幸福。蟑螂和老鼠見怪不怪,房間沒有窗戶,關上門就立刻暗無天日,在那溫暖的黑暗裡,我和媽媽、爸爸、弟弟妹妹一起滿地打滾的記憶,對我來說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回憶。

金普通作家因為要進行下一個日程匆忙離開了,我們的采訪也就到這裡為止。他在工作室裡投擲出的“溫暖的黑暗”一詞長久地萦繞在這個空間。沒有窗戶的單間裡,黑暗也可以是靜谧的,想想看,這也是他作品中一以貫之的信念。

《D.P.》雖然是以2010年的韓國軍隊為背景寫就的作品,但這并不一定隻是關于軍隊的故事。這是将人類階級化的組織準則和因其而轉化為暴力事件的叙事,是讓人回憶起自己作為加害者、旁觀者、被害者的不忍細看的故事,與是否有過服役經驗無關,所有人都能夠陷入其中。所以我們可以說這既是一部讓人興味盎然的作品,也可以說它對觀者施行了百般的折磨。這樣的悲喜兼集,就像“溫暖的黑暗”一詞一樣充滿了反諷的意味。

金普通作家稱自己為“逃亡者”,直到現在還要糾正自己當時的選擇不是挑戰,而是逃跑。在這個鼓吹成功的社會中,逃走的人受盡指責,人們根本不會去想這是一個人為了保護自己而抱着必死之心采取的自救行動。創造出《D.P.》這個故事的人曾經是追捕者,同時也是逃亡者,這讓我們感到無比安心。不以上帝視角審視人物,而是和他們一起在地面上摸爬滾打,思考故事未來要如何發展,這讓人确信我們所有人的黑暗也将沾染上溫度。

原文 장수연, < 기획하는 일, 만드는 일 >, TURTLENECK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