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厭文藝青年式的文藝,淺薄的思考,濫情的浪漫,低幼的傷感,過于戲劇化的戲劇,過于光滑的漂亮。它不是現實的典型化,而是現實的降維,它把豐富多層多面的現實磨平了、美白了,弄軟了,還噴了刺鼻的香水。這連精神鴉片都算不上,而是地溝油加注水肉,以科技狠活攢出來的九塊九一斤的正宗潮州牛肉丸。
比如刑偵劇,本來是我國的優勢劇種,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現實題材,符合類型片的一切要求,為廣大群衆喜聞樂見。比如著名歌手劉歡,唱《少年壯志不言愁》一炮打響,那就是1987年播出的《便衣警察》的主題曲,當年就在大街小巷裡回蕩許久。那時,還是鄰裡共享電視機的年代。現在倒好,人均一塊巨幕,但刑偵劇不專注于破案,裡頭塞滿了白領男女們的輕佻調情,這算怎麼回事。
刑偵劇與推理劇、驚悚劇不太一樣,沒有那麼靈機一動、腦洞大開,它主要反映的是現實中刑警們的工作現實,依托戶籍制度、基層管控、技術手段,主要靠常識、程序、組織、經驗的勘察、分析、假設、驗證、排除、調整、聚焦,案子的破獲,需要的是刑警們大規模走訪、排查,大範圍的清理、清查,長時間的監控、蹲守,伴随大量偶發因素的現場突擊、追捕。即使在如今超級計算機、天網、大數據、聯網資料庫的支持下,這種艱苦、緊張、煎熬、單調、危險的工作,仍然是必需的與基本的。
現在的刑偵劇拍得爛,大概也是影視劇生産者與環境互相作用的結果。因為情況允許的話,舉個例子,上世紀的九十年代,就出現過不少優秀的刑偵劇。比如《中國刑偵一号案》、《38大案》、《918大案偵破紀實》之類。這都是以刑警破案為主線,以罪犯作案、逃亡為副線的。到2000年,就主要以罪犯為主線了,如《命案十三宗》,還拍出女性題材的《紅蜘蛛1:十個女囚的臨終告白》,之後,就是三黑:《黑冰》、《黑霧》、《黑洞》,是《征服》裡的劉華強了(孫紅雷飾演的黑社會老大,的确是大陸電視劇中的一個重要典型)。重點、中心不再是刑偵人員,而是犯罪分子。再之後,刑偵劇落幕,反腐劇當行了。
刑偵劇的主角由小團夥的悍匪到有組織的黑社會到貪腐官員,這也能反映大陸社會情形的一點變化。
在所有刑偵劇,這部《12.1槍殺大案》是我最喜歡的。雖然它畫質慘不忍睹,白天過曝,晚上死黑,運動時經常卡頓、跳幀,但其理念之新,膽略之大,堪稱影視劇中的新銳先鋒。内容之豐富、充實、真實,立場之超脫,态度之冷峻,絕對是社會百科全書,與史詩級别。
很少有影視劇能向它這樣百分百記錄下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社會圖景的,從西安到寶雞、延安、彬縣,從陝北、陝南到上海、武漢、北京,從市中心、到城鄉結合部、城中村、到農村,從小吃街、賓館、歌舞廳、電遊室、錄像廳到勞教所、拘留所、審訊室、公安局,農村、廠礦、集市,那股子塵土飛揚、欲洋還土,哎呀,一看,太熟悉,太親切了。一下子就回到當時,所有的細節那麼對。那麼使人感慨莫名,誰能忘記自己的青春呢?我的青春就在那個時代的那樣的土地上的呀!下一代的想象,絕對想象不出來那些色彩、質感、細節,自己的回憶也不那麼可靠,然而,這片子一出來,我就确認了,它補全了我的記憶。因為這片子不造景,全是實景,不是虛構,而是實錄。
最重要的,是它的逼人的真實。想象可以出乎意料之外,反過來,現實更是想象不能還原的。這就是實錄的可貴了。這部劇集可以說,達到了影視劇記錄與反映現實的最高峰。它沒有紀錄片經常有的價值判斷,精巧的剪輯與跳接,意味深長的旁白與空鏡頭,它也不像僞紀錄片那般刻意地搖晃勁頭,調制色調,像個高手仿造做舊的假古董。它采取的,是最酷又最笨,最可靠也最難的,就是一門心思還原整個偵破與案件。它所包含的廣闊圖景、豐富的社會生活、衆多的人物與故事,全是它企圖記錄這個事件全體的自然結果。我想,正是這種不期然而然,所以它達到了最大的容量與最真實的品質。
為了還原,制作方讓辦案單位整個西安市公安局八處,從處長、大隊長到組長、偵查員,自己扮演自己,自己去現場還原自己辦案經過。這是極其大膽的,在世界電影電視史上是罕見的藝術實驗,雖然這是當時刑偵劇的普遍做法,但此片是做得最徹底的,武警、派出所、居委會、村長、農民、小老闆、勞教所、收容所、廠礦單位,都是自己演自己,自己還原自己。刑警也好,群衆也好,自然沒有表演經驗,但誰真的比自己更像自己呢?縱然不能完全回到當時,縱然不免緊張,但那種他人無法複刻的真實性,已然是影視劇的極緻了。
這讓我目不暇接,刑警們的穿着,他們挎手包、雙手插兜的姿态,他們起飛腳、壓住罪犯戴手铐的動作,他們提審嫌疑人的套話,互相眼神的傳遞,彼此的默契,蹲守時的閑話,疲倦但堅持的韌性,彙報工作時的神态,太合理、太鮮活、太豐富了!這是這種自己演出自己才能有的真實。其他次一級人物也是,農村大媽、無業青年、盲流青少年,現在誰能表演出他們的所有細節呢?在生活裡,所有的真實都是合适的合理的,但時過境遷,它們就自然地變化、消失了。
這部電視劇不是集中反映辦案的主線,而是反映它的全體。因此,各種前期的大量的誤判、幹擾的枝節、紛纭的線索帶出來的枝枝叉叉葉葉,幾乎囊括無疑,它們占了劇集的十之七八。因此它不僅是一個主幹,更是一棵大樹,一片森林,裡頭有形形色色,不同地域、階層、年紀、處境的個體的故事、人格與命運,而他們(她們)不僅是時代的反射、産物,也是時代的塑造者。在這頭蘊含的信息就太豐富,太值得細品了。
罪犯是專業演員飾演的,都出色當行。尤其是王雙寶飾演的董雷,那股子震懾人心的殘忍冷酷,真能使小兒止啼,使成人噩夢。關鍵是觀衆似乎能直接體會到他何以如此,甚至對這位可怕的殺人犯産生某種不可說的同情。然而這種同情又不像美國犯罪片表現的那樣過分,董磊并沒有那種邪惡的活力與魅力,他隻是環境扭曲出的可怕的人格。按劇中人說:人命苦、心氣高。社會将他幾乎不可避免地塑造成了反社會人格。那位堪稱風流倜傥的黃興,那位自命不凡的自考大專生石頭,也都是富有深度的人物。
我覺得好的,倒不僅僅是他們。而是枝枝叉叉上的被捎帶出的各色人物:像被迫舉報石頭痛苦的白熊;在社會晃蕩,從派出所脫逃的511所高工兒子;被人報複舉報氣憤又緊張的派出所政委;夫妻吵架瞎報警,不怕事大的的哥老婆;被誤抓的秘密結婚的武警少尉;耍賴打滾的裴東海;企圖盜竊借條賴賬的趙滿陽;在南方買到一把沒撞針的槍的嫌疑人;被察訪的大學生坐台女;上海的精明商人;被綁架的制衣廠老闆。這些人物不僅僅是畫面的一抹色彩,也是整個案件的一個腳注。也可以反過來說,也許抓捕罪犯、追尋真相的過程隻是一根繩子,好串起一路上的形形色色。
劇中好幾個場景讓我印象深刻:刑警在大佛寺集市蹲守時西部鄉鎮集市的情景;勞教所中勞改犯們列隊整齊喊出改造口号;回民小吃街上圍着火爐取暖的農村青少年盲流;公安帶着武警圍住泾源村子抓捕辮子時四處逃竄的年輕人;西安被搶劫的身無分文準備坐台的一群打工妹;以及無所不在的表情漠然的圍觀群衆。
攝影扛着機器跟着刑警一路拍過來,有些鏡頭有明顯的表現主義,而大部分是無意識地純客觀地拍攝,無立場、無态度,無洋溢熱誠的人文關懷。然而,它越沒傾向,越沒褒貶,越不評論,它的力量越大。它像一塊石頭,直接擊中你。你離開了王朔、馮小剛們的九十年代,來到廣大内地的九十年代。那裡,文學、詩歌、哲學很少觸及,大批工人下崗,江湖不甯,城鄉隔絕,盜賊蜂起。
劇集的片頭片尾設計得好,秦腔加搖滾,主題一下子就出來,又富有地方與時代氛圍。劇集開頭悠長,結尾利落,很漂亮。刑警與罪犯雙線叙事清楚,中間火車站追黃興,兩部分交彙,很巧妙。由此,我想,所謂因為追求真實還原而制作出一幅巨大的社會長卷圖景與曆史畫卷,這可能是我的想象。真實是一切早在導演的設計中,他是有意以拍片還原大案為由頭來拍一部富有社會學意義的紀錄片與藝術片的。
在片子最後,董雷在武漢積玉橋沙湖街被捕了。這是一片兩層樓私房構成的街區,我在這裡生活過,在他被捕的同年。我經常在鴿子飛旋的天空下聽到紡織女工們惡毒而娴熟的頗具表演性的互相謾罵,而董雷的傳說,早被長江水沖刷得無影無蹤。好在時代留下了這部劇集,讓我幾十年後一看,驚歎:對,九十年代,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