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看常新。
完全可以相信,婁烨的文本思路是緊扣着從普希金“多餘人”的肇始到郁達夫“零餘者”的人物形象傳統而來的,中間浮現的《荷塘月色》,結尾的《春風沉醉的晚上》,都有曲筆寫超脫現實之理想的用意在,不同時空的詩意的聯結,充盈着“無限的哀愁”。
把電影作為被生産出來的客觀世界去看待,它是需要借助觀衆的意識去呈現的,由此,許多事情便說得通了。偶然或有目的地進入電影環境時,将生活場景與電影情節進行深度聯結或淺度比附時,時間跳躍空間延伸,電影某種程度上才得以存在。于是在南京酒店的電梯裡,偶遇兩個男人要去宿遷的談話便是這樣的一種召喚,召喚情感,召喚自由,召喚南京長江大橋的橋頭堡。
後來站在橋頭堡旁邊的時候,左邊是來來往往亮着前燈的摩托車,右邊是長江和江上緩慢移動的大小船隻。如果望得足夠遠,就能看到江城的房子,王平在念郁達夫時,窗外是灰白的薄雲,是雲層破處的一兩點星,于是我成了“無限哀愁”的一部分。這是很神奇的一件事,你可以想到洪尚秀《引見》,互相的遙望,時空卻錯開了。再後來,有人因為一條網絡動态的電影截圖以為我要跳長江自殺。“自殺,我有勇氣,早就幹了。現在還能想到這兩個字,足證我的志氣還沒有完全消磨盡。”
水載假蓮花與城牆上的僧侶,是“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的視覺意象。婁烨善用小空間創造極大的情感密度,洗頭房、推拿室、宿舍,而在這裡是浴室和床上,情感的激烈來自于對停留的不自信,對片刻歡愉的留戀,而當對這種失去有了必然的決心時,痛苦就很容易在性愛中喧賓奪主,“你來不就是為了操我嗎,來啊我讓你操。”王平江城做愛時的假蓮花,李靜羅海濤漫步城牆上偶遇的僧侶,不遠處的雞鳴寺。“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六根六塵本為真空實相中的虛妄現相,無實體。相既無體,性自空寂,這些濃烈的情感便無安身之法,從心中過但不停留,與《夏宮》遙相呼應:“我可以和他接吻,但并不能為他停留。”“我心裡沒有你,你心裡也沒有我,但隻要你在我身邊,我就很高興。”
相比之下李靜韓明之間的情感十分克制,或許有愛情,至少韓明有這樣的心思。但未更進一步,使二人的關系始終停留在類似江湖義氣的層面。稍加窺探就會發現它足夠動人。于是出現了這樣的現象,在最近重看時,韓明李靜之間的摸頭苦笑,比江城羅海濤後入接吻,在我心裡獲得了更加接近愛情的形象。
人物都以不經意的方式出場,人群中顯影,鏡頭移動時被景框括進,或是搖晃着zoom in聚焦,後來他們在自殺時分離,在燒烤攤分離,在加油站、在路邊分離。香水有毒、迷叠香樂音漸逝,我們已經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結尾王平的閃回,重複全片最舒緩溫柔的時刻,可算作婁烨慣用手法,李缇的墓志銘出現時,背景也是他們的舞會——美好大學時代的開始。“聽了嗎,我再給你讀一遍吧”又像是一種挽留,但此時結局已明,隻能回顧溫存這份快樂。而窗外春風沉醉的灰藍色憂愁裡,自又有人在各處亂走,走到天将明的時候。
如果我還有哀傷,讓風吹散它;如果我還有快樂,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