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來畢贛,很多評價都集中在他電影濃厚的“詩意”上,但是我覺得這些評價本身首先根本不了解“詩”,也不了解“詩性”,更不知道什麼是“詩意”。詩意首先不是極端追求抽象和晦澀,也不是單純的美學輸出,而是語言、情感、精神内核的集中提煉的藝術。語言即修辭,是講文字組織起來的基本方法,這是詩歌的基礎;情感即互文,依托于作者情感和文字的符号化關系;精神内核即被綁定在前二者之中的所有信息所具備的能引申和概括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甚至更加宏大的人類情感線索。

我們再轉過頭來談電影裡的詩性,它應該一樣是語言、情感、精神内核所共同構築起來的一個具備極強藝術性的完整作品。電影的語言是是剪輯,可能會有人會說為什麼不是攝影、表演、美術、音樂?因為這些東西單獨拎出來都可以是一門藝術語言,不具備電影獨有的特征。隻有在電影裡,才有的重塑時空能力的剪輯才能構成電影唯一的不可替代的語言。但是剪輯一樣是在攝影、表演、美術、音樂等等這些創作的基礎上才能夠真正被完成,所以要談任何電影的語言,隻有一個,就是它的剪輯,其他所有這些被提到的内容實際上都是被包含在剪輯的範疇裡,它們被反映在電影剪輯裡體現在“是不是被剪輯進去”、“剪輯進去多長”、“以什麼方式被剪輯重構(分鏡頭)”等等方式。電影裡的情感也很好理解,所有參與電影創作的人和那些被搬上熒幕的内容都呈現符号化的互文關系,這個關系建立的基礎是情感。觀衆看到粗制濫造的道具服裝,那麼工作态度的情感在這一刻就沒辦法和劇情中演繹的情感符号實現互文,這個就沒辦法實現創作的初衷。這是一個集體創作累加的過程,每個參與工作人的情感被符号化在電影呈現的方方面面裡,最終服務于整體創作初衷,它并不需要完全隸屬于或臣服于創作初衷也是可以實現極強的互文性和情感投射的,但是前提是不能與之相悖。電影的精神内核在前兩者清晰的情況下是很容易清晰展露出來的,大部分優秀的電影能非常清楚地看到它們很強的企圖心,這個不能說是電影的使命,但是卻是電影這個産業不得不具備的賴以生存的要素,極少數電影可以脫離商業環境存在但是未必能忤逆這個要素。

所以我們看畢贛的電影有什麼?我先提出一個問題:如果一部電影99%的觀衆看了覺得莫名其妙,那麼電影導演的創作初衷是不是能概括為“這部電影就是為了讓人感到莫名其妙”?如果不是,那麼是不是能質疑這個導演實際的能力?

下面我們來談詩意。畢贛的電影裡99.9%的被人覺得眼前一亮的所謂“詩意”的東西是什麼呢?第一部《路邊野餐》是lofi的畫質和攝影手法、演員生澀僵硬的表演、時不時冒出來的莫名其妙的字幕。抛開這些外在的形式,沒有任何稱得上跟詩意有關的東西了。但是我們可以對比看看賈樟柯早期的電影,劇中人的情感甚至每個行為,無一不是非常有風格化的語言具備詩的氣質,我覺得這個是最本質的不同。然而到了《地球最後的夜晚》,連lofi畫質和複古的DV拍攝手法也不怎麼有了,加了個VR眼鏡帶你入戲,确實這個挺詩意的,但是這個行為上的詩意你放在營銷領域和廣義的藝術領域你這個東西還蠻有意思的,放在電影裡看起來很聰明,實則很愚蠢。

回到詩意這個東西,很明顯的例子,好的電影就像“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個是很完整的詩意,語言、情感、精神内核都是完整和具備極大穿透力的。畢贛的電影像什麼呢,像很拙劣的現代詩:“ 那個發白的東西/又貼在/高樓切割過的/一小塊黑布上/他們說那叫月亮/它照着/樓下便利店冰櫃的冷光/照着水泥地/也照着/我指紋磨平的手機殼上/一道故鄉帶來的水漬”,看起來情感充沛,實際上是狗屁不是的。因為它所有審美的根源來自于你對所有事物的深度解構,如果說電影這種高度形式化的東西需要被深度解構來進行全新的審美。那麼這種行為就像是在辱罵所有在電影工業裡以其長久以來經驗和審美進行工作的核心創作者,告訴他們所有的工作就像是在生産廢料,因為所有對電影的審美和評價體系應該建立在解構美學的基礎上。

我們經常說“後現代解構”和“抽象”,說的是什麼,說的就是這個,簡單地概括就是“瘋批”。看起來是一種對階級審美霸權的極高挑戰,但實際上這就像是田徑比賽一樣:總是強調審美的多元和邊界以及平等,但是從來不強調規則和範疇——你可以不在跑道裡跑也可以使用興奮劑,你甚至可以開車和開飛機跑。所以到最後你發現那麼審美究竟是在幹什麼呢?是一個宇宙奇點嗎?是無限膨脹的認知和包容的邊界嗎?

然後退一萬步說,畢贛的攝影、運鏡所構成的鏡頭語言有詩意嗎?我覺得連藝術性就很難說,更别說詩性了。因為攝影語言同樣是作為一種語言構成其藝術性的基礎是人類廣泛的文化基礎,這恰恰是畢贛電影畫面裡最難找到的,幾乎是沒有任何文化基礎作為畫面的承托,所有對畫面的審美都來自于觀衆的個體解構,和某某作品和某某畫面似是而非的關系。

對于我個人而言,讨厭畢贛和讨厭很多裝模作樣的現代詩以及當代藝術一樣,它們都巧妙地避開了在曆史和文化中的探索和苦旅,換而将作品所有能具象化的部分砸得稀碎看起來面目全非然後把審美和解構的權力交給觀衆。這種方式你甚至沒辦法批評它,因為别說觀衆,連作者自己都沒辦法給你清楚解釋關于這個作品的一切,連它是什麼都無法定義又怎麼去評價它呢?

電影幾次重大的革命轉折點都跟“現實主義”這幾個密不可分,這不是沒有道理的,但是讓電影飄到連作者自己都不知道在幹什麼的地方去的時候我們是不是該想想——為什麼不能替為電影買單的“觀衆”多考慮考慮,他們是電影的衣食父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