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讀張愛玲是在大一的時候,就是《半生緣》,我記得那是在公選課《自然科學概論》上,讀到了曼桢被囚禁的情景,一把抓緊那一頁,差點撕了下來。這感覺就好像是薛寶钗說要把林黛玉嫁給薛蟠這件事成真了一樣。

張愛玲的語言魅力自然是視覺效果無法呈現的,這是客觀局限,不好因此責備電影。在我看來,許鞍華的呈現已經是非常成功了。顧沈二人互相喜歡的過程,通過一些小動作呈現的十分含蓄而精準。顧出于自主的性格對婚姻的惶恐(她:“一個女人面對一個男人的求婚,無論答應還是不答應,都是最快樂的,因為這是她一生中最能決定自己的時候,決定之後,她可以改變的事情就不多了。”),她對她姐姐那忘恩負義式的疏離(她不接她姐姐送的衣服,不願常去看她姐姐);沈對父權家長式的屈從以及性格的溫吞;曼璐犧牲自我卻反被受恩者嫌棄而導緻的“黑化”(她幾乎是被全家嫌棄),她的犧牲、不甘、委屈;甚至張豫瑾面對年歲的流逝而當下對愛情的執着,懷着以曼桢為替代品來補償錯過的歲月的心思;以及無處不在的打着為孩子好的旗号肆意替子女做主的中國式家長,已經命運的無常與巧合,時間通過治愈情感而嘲笑了人類情感真摯性的荒誕(曼桢說:“原來永遠愛一個人和永遠恨一個人,是一樣的難。”),都得到了克制而全面的呈現。

我知道,很多張迷會對沈顧重逢的場景不滿意,因為這是全書所蓄之力的一次發洩,多少人因為張愛玲高超的表達而在腦中上演過這個場景,那句“世鈞,我們回不去了”引動了許多讀者的眼淚,我對這裡也有點不滿,因為我腦子裡的場景,這句話應該是曼桢看着世鈞說的,帶着遺憾、帶着突然意識到這個事實後的錯愕與再度确認,可導演雲淡風輕,别過頭說了這句,我就覺得力度不夠。但我能理解導演的考慮,因為張愛玲是那麼涼薄與冷峻,是那麼地喜歡告訴我們:生活是如此平庸而不可長久、不可深邃。我們讀者終究代入沈顧二人的愛情悲劇過深了,卻忘了張愛玲的深沉悲切,原是建立在對世事蒼白無情、人性涼薄寡淡的認知上的,這個世上最可悲哀的,并不是愛别離,而是愛也匆匆、恨也匆匆,是你以為的海枯石爛、不共戴天,最後都會化為社交場中的點頭和客氣。許鞍華是理解張愛玲的,她突出了這一面,拒絕刻骨銘心,拒絕感天動地,拒絕撕心裂肺,因為,人終究會遺忘、淡化曾經的深刻,生活終究會變成混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