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鏡》第七季中最觸動我的是《Common People》,在網上看到一個大開腦洞的評論:男主最後拿刀關門,可能是在笨笨網上接的殺妻任務……
Anyway,這篇劇評主要從理論批評的視角出發,嘗試結構性地解讀劇中普通人遭遇的生活困境。如果你閱讀起來稍嫌枯燥,那說明我寫的還不夠枯燥......
另外,這是我新修改後的劇評。初稿在跟朋友分享後,他們給了我适當的建議,尤其感謝小杭讓我意識到對開頭和标題打磨的重要。重新思考後,我決定将這篇劇評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總論《Common People》的核心叙事價值:集體意識通過死亡恐懼操縱個體無意識選擇;第二部分分析紀念日神話和醫療科技神話;第三部分探索劇中的叙事機制——對稱結構和咒語,以及神話/意識形态灌輸的策略——重複。
01 死亡恐懼、神話與自由悖論
《Common People》故事背景設定在近未來科技社會,聚焦一對普通夫妻在生死關頭接受一家新興醫療科技企業救助的故事。當妻子突染重疾,幾乎所有人——無論丈夫、醫生,還是鏡頭外的觀衆——都默認一個選擇:妻子必須活着。死亡在此淪為不可言說的禁忌,即便活着代價未知,“活着”本身也被默認為優于死亡。
因此,妻子突染重疾的劇情除了擔當情節的催化劑,更像一把解剖刀,剖開了我們對 “生存” 與 “死亡” 集體潛意識深處的認知圖景。當疾病将 “死亡” 硬生生推至我們眼前,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失去親人的痛苦,更有一種深層的生死撕裂感——“被規訓的生存” 與 “被禁忌的死亡” 之間的撕裂。正是在這種撕裂的背後,神話叙事不斷對生命觀念進行塑造,自由悖論随之而來。
死亡恐懼和神話載體
死亡恐懼是驅動《Common People》故事發展的核心沖突。這種深植于人類内心的隐秘焦慮,長久以來被視為不祥之事,成為社交中的禁忌。然而,因其無處不在的本質,它又始終無法被忽視。關于死亡恐懼的生理源頭, 《死亡否認》一書提及心理學家的兩種對立觀點,“健全心智說”與“病态心智說”。前者主張“死亡恐懼并非先天之物……兒童并不具有絕對否定的抽象思維”,因此這種恐懼更多是一種社會産物;後者認為“死亡恐懼與生俱來,人皆有之。……死亡恐懼是一種根本的恐懼,影響其他各種恐懼”,潛藏于所有的正常的功能活動之下,暗中左右我們的每一次選擇。
然而無論先天存在還是後天演化,我們都無法忽視這樣一個事實:長久以來,人類的死亡恐懼,常常被各種群體意識捕獲,包裝為自然化的生命神話,操縱着個體無意識的選擇。
在古代,生命神話表現為古希臘神話中追求永生的西西弗斯(雖被罰永生勞作,但其存在本身仍指向“持續生存”)、基督教神話中耶稣“複活”作為救贖的終極形态,以及東方神話裡藏着長生不老藥的蓬萊仙島,生命神話體系始終在構建一套潛規則:死亡是失敗者的象征,是對生命的背叛; 而“活着”,無論以何種形态、何種代價,都是被祝福的、值得捍衛的終極價值。
在當代,死亡恐懼已内化于人的決策機制,所有威脅生命的可能,都會導緻理智的崩潰,誘發深層的死亡焦慮。然而正是潛意識中對死亡的否認,才讓Rivermind帶着它的生命訂閱科技乘虛而入,它再次成功地利用死亡恐懼,編造出新時代的神話:活着=醫療奇迹,但卻故意隐藏前提——為終生訂閱而活。在提出可以提供免費手術時,Rivermind的銷售經理并未告知丈夫未來需付費訂閱的事實。
在《Common People》中,丈夫對妻子“必須活着”的堅持,觀衆對“活着即正義”的默認,本質上都是生命神話馴化的結果:他們并非主動選擇“生存”,而是被神話預設的“生存至上”邏輯裹挾,将“讓她活着”等同于“愛”與“責任”,卻從未追問:這種“活着”,究竟意味着什麼?
資本主義神話體系
這種古老而普遍的生命神話并未消失,反而被新興的資本主義企業——以Rivermind為代表——重新利用,将人類對死亡的原始恐懼與對“生存至上”的無意識信奉,重新編織進一套服務于資本增殖的、更為精密的當代神話體系之中。
《Common People》的批判鋒芒直指流媒體資本主義企業的貪婪本質:它們最可恨之處,在于刻意利用我們對死亡的恐懼,編織關于“美好生活”的神話;當榨幹普通人的價值後,又親手殘忍地戳破這個幻象。當男主因妻子的生命訂閱服務(将生命維持與持續付費訂閱捆綁)無法出省時,質問Rivermind的銷售代表,“我們注冊時,你不是這樣說的,你說會推廣到世界各地”,卻被對方偷換概念地敷衍回答:“對,沒錯,使用增強版就可以,這就是新推出的版本”。話語權永遠在制定規則者手裡,正如那句冰冷的“本活動最終解釋權歸本公司所有”,普通人的選擇權被嚴格框定在資本允許的範圍内
正是通過這種無處不在的話語形式,資本主義不斷炮着關于生命價值的“神話”:它将“我擁有的商品”、“我呈現的外在形式”,等同于“我内在的生命價值”。在此過程中,完整的我被分裂為符号我與身體我——前者是符号性、文化性的存在,後者是動物性、自然性的存在。符号我在消費世界裡似乎永遠手握無限價值與權力,而身體我死後隻能蜷縮在一個陶罐或一方墳茔中的事實,使二者限于不可調和的矛盾:活着=消費,死亡=失敗,若要不失敗,便要無限消費,正是這種人為創造的矛盾加劇着人們的死亡恐懼:生前若不縱情享樂,死後終将一無所有。
在當下的生活中,資本主義已然形成精妙運轉的龐大神話體系。在《Common People》中,體現為紀念日神話和醫療科技神話。“資産階級的意識形态是唯科學主義的。”(羅蘭·巴特,《神話修辭術》)資本主義的神話體系始終依賴科學的推波助瀾:紀念日神話将完整的婚姻時間切割成凝滞的片段,方便其挑選日期實施情感殖民;醫療科技神話則用有價格差異的訂閱服務,勒索無價的生命尊嚴,迫使使用者一次次妥協退讓。
自由悖論
一旦我們從上帝視角審視這對夫妻的困境,會發現無論何種選擇都隻導向死亡結局:接受手術還是拒絕、選擇訂閱還是放棄,區别僅在于死亡即刻降臨還是暫時活着。可笑的是,恰恰是“活着”讓他們耗盡全部力氣。生命後期,女主不得不忍受口播消費廣告的尴尬,男主則堕落為笨笨網上任人淩辱的傻瓜。死亡焦慮尚能催發奮力一搏的勇氣,而掙紮着求生的過程,卻讓他們不僅與死亡焦慮相伴,更與生存恐懼糾纏。這不得不說是一種自由悖論。
劇中夫妻的生活印證了這一悖論:每次看似自由的選擇,都導緻了不自由的惡果,而每個選擇環環相扣,構成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丈夫無法選擇放棄免費地醫療手術,否則這與謀殺何異?即便後期因經濟拮據不能升級訂閱服務,他還是選擇竭盡所能短期升級和妻子共度紀念日,一旦放棄紀念就暗示了他們愛情的死亡,這是他們不能忍受的,所以隻能一步步主動踏入陷阱之中……
“人的局限性是死亡的必然”。人看似自由,卻“無往而不在枷鎖中”,而這幅最沉重的枷鎖,便是死亡的不期而至。歸根結底,自由悖論根系于生存悖論。《死亡否認》告訴我們:人既是符号自我,又是身體自我。符号我發展了人的自我意識,使其意識到自身高于自然,然而身體我的有限性和決定性,又迫使我們無奈地委身于自然法則。相比之下,“死亡概念是沉思和抽象的結果,動物沒有這種概念”。動物因沒有符号身份,也沒有自我意識,免于遭受此種痛苦。
更殘酷的是,人深知自己在自然界中出類拔萃的存在,然而他卻無法恒存這英雄般的自身。死亡焦慮和死亡恐懼愈演愈烈,資本主義神話體系正為緩解這種焦慮和撫慰這種恐懼而來,但其真實目的,是以科學之名加劇消費現實。最終,死亡恐懼這一人類根本困境,在資本主義神話體系的精密運作下,被異化為資本增殖的工具;個體對生存與自由的渴望,被扭曲成永無解脫的悖論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