術業有專攻。
——所以,Sir很少說音樂或歌手。
但。
有一首電影插曲,從四月開始,一直腦内循環播放,成為耳蟲歌。
一開始,Sir以為隻是自己暴露年齡,是羞于分享的個人情結。
結果,上網看到這些。
朋友圈的:
微博的:
Sir确定不是獨樂樂。
對,它就是婁烨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中的插曲,《一場遊戲一場夢》。
電影裡,這首歌出現了兩次。
一次是插叙,連阿雲(陳妍希 飾)在台北歌廳邂逅姜紫成(秦昊 飾)。
她正在台上低唱。
其實有點走調,但婁烨為了保留真實的質感,把這一段保留到成片。
然後是片尾字幕。
整個放映廳緊緊被這首歌裹住,不松懷抱。
這首歌節奏奇妙,像是在一下又一下地敲打。
每一下,都打準情緒。
《一場遊戲一場夢》可謂華語流行歌史極少數經典中的經典。
除了原唱王傑,翻唱過的歌手不計其數,蔡琴、譚詠麟、齊秦、謝霆鋒、蕭敬騰、張傑……
它的流行程度,90後之前的華人都聽過,大部分90後,也都能跟着哼唱幾句。
這首歌也被注入多部電影。
它曾是張艾嘉和王小棣執導《黃色故事》的插曲,拿下第25屆台灣金馬獎最佳原創歌曲獎。
△ 26歲的王傑在頒獎禮上的演唱,當時真瘦啊
它的粵語版《幾分傷心幾分癡》對于港片迷就更不陌生了。
港片(劇)常規曲目。
最經典的,1989年黃日華、溫兆倫主演的《義不容情》。
△ 也是已故女演員藍潔瑛最清麗的一次演出
主唱王傑更是傳奇。
王傑最威水的時候,是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
當時有一種說法,“四大天王”的誕生,就是為了對抗風頭一時無兩的王傑。
王傑的音色是特有的哭腔,此起彼伏,沒有絲毫縫隙給歡樂填充。
無獨有偶。
他本人性格也是如此。
王傑似乎天生對那些軟糯、甜蜜的人間溫情不耐煩。
再直白點。
他厭棄種種從過去到現在流行的,庸俗的成功。
這是王傑微博寫過的一段文字:
處處透露出一個老炮的倔強。
——“家散親離”四個字觸目驚心。
想想也是。
與王傑同期出道,當紅的歌壇宿将。
好友張雨生因為車禍撒手人寰;香港的譚詠麟坐享齊人之福。
隻有他,是天煞孤星,孑然一身,發福了,還在趕着通告唱舊曲。
但嗓子壞掉了。
王傑自曝是因為有人嫉妒他太紅,在杯子的飲品裡下毒,而且這個人他知道,隻是不能說。
聽起來匪夷所思,就像在北京打出租車,開車的師父神秘地微微笑,說自己曾經被國家派出國執行神秘任務,立下軍功,獎金不愁生計,隻是閑不住才出來跑出租。
王傑與前東家英皇的恩怨也經常登上八卦版面。
王傑的感情呢?
第一次婚姻,老婆跑了,據他自己說,多年後才知道是自己服兵役期間,母親和阿姨逼着媳婦陪着一幫武行跳舞。老婆受不了,就扔下女兒逃回娘家。
為這件事,王傑至今不肯原諒母親。
第二次婚姻,妻子,模特莫绮雯抱怨聚少離多,像嫁了個船員,也帶着兒子離了。
還有更暗淡的。
苦情歌經典《安妮》的原型,王傑14歲認識的混血初戀,因為車禍去世。
與方文琳糾纏四年,差點以罵戰收場
總之,就像這首歌的一句歌詞所說:悲劇早已注定。
人衰至此,要想過得容易點,要信點什麼。
王傑的選擇是,信陰謀論。
電影《撞死了一隻羊》裡有一句話:
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夢,也許你會遺忘它;如果我讓你進入我的夢,那也會成為你的夢。
今天,Sir要做一個“戲法”,把你們帶入王傑的夢裡。
所謂,一場遊戲一場夢。
缺席的父親
60歲的李宗盛,寫了一首歌《新寫的舊歌》,送給“若無其事像個旁觀者”的父親。
裡面有一段詞:
兩個男人
極有可能終其一生隻是長得像而已
有幸運的 成為知己
有不幸的 隻能是甲乙
很不幸的,王傑和他的父親,就是在漫漫人生裡是甲乙。
他的父親是邵氏演員王俠。
因為母親許玉也是演員,出生香港的王傑,是在邵氏影視城裡長大。
——3歲的王傑就與父親同台演出。
順着這一條路走下去,王傑或許是童星,影星。
可惜命運把人抛擲,措手不及。
12歲,父母離異,王傑被扔進寄宿學校。
像孤兒一樣,王傑“突然”被遺忘了。
最窮的時候,連學費都沒人交,後來是靠着勤工儉學,以及老師、同學支援才勉強完成學業。
14歲,他寫了一首歌,《娃娃在哭了》。
他在歌裡直接問:我的爸爸悄悄地走了,為何把我留下。
同在台灣,親生父子幾乎成了陌生人。
一次,王傑做武行,為了多拿幾個便當,答應導演臨時的要求,去吊威亞。
因為安全措施做得不夠,王傑下墜落地時,力量過猛,脊椎骨就直接戳着硬地面。
王傑癱倒了。
“快來人啊!”
片場裡瞬間聚集了一班看熱鬧的人。
其中包括王傑的父親,王俠。
他沒有認出躺在地上的就是王傑。
但地上的王傑認出了他。
王傑強忍着疼痛,不認。
後來,有人告訴王俠,喏,地上的是你兒子。
王俠覺得不可思議,找到王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還好嗎?
你猜王傑怎麼回?
我從頭到尾沒叫他爸爸
當然,成名後的王傑,還是與父親和解了。
王俠晚年生活幾乎都靠兒子支援。“這些年我如果沒有兒子,沒辦法活。”
但在他作為父親缺席的那幾年,王傑所遭遇的是校園暴力、貧窮和饑餓,遠不是一段天生的血緣關系可以“和解”的。
因為饑餓,王傑曾向父親低頭過。
王傑名利雙收時,父親也因為癌症,度日艱難,不得不依賴當初的棄子。
細想,大概也有一種悲涼。
維系父子倆關系的,愛有多少?
更讓人唏噓的,當王傑為人父時,他不自覺地也扮演起“缺席的父親”。
這裡的缺席不是指抛棄了女兒,是能力的欠缺。
17歲來到台灣,兩年後就結婚,服兵役歸來,發現妻子在家庭壓力下抛棄他,與女兒不告而辭。
他一點沒準備好面對婚姻或家庭。
為了當好單親爸爸,王傑繼續掙紮在貧困線。
隻要能賺錢,什麼活都幹。
快遞員、出租車司機、招待、駐場歌手甚至危險的特技演員。
王傑歌曲《我》MV有一個片段,講的是他窮困潦倒,去偷面包。
這不算太誇張。
在一次訪談中,王傑說好幾天父女都沒吃飯,最後在忠孝東路餐廳用餐,結束後,他帶着女兒拔腿就跑。
後來,就像王俠一樣,王傑也離婚、再婚。
也像王俠一樣,他與子女關系涼薄。曾經挨饑受渴的女兒,在自己的第二段婚姻之後漸行漸遠,與莫绮雯所生的兒子,成人後也不認自己。
王傑,複刻了王俠的親子關系。
這讓Sir想到了爾冬升的電影《早熟》。
曾志偉對房祖名痛心疾首說:
爸爸從小沒本事,書也念不好,從小貪玩,十幾歲就交了女朋友,後來認識了你媽媽,結果讓她苦了一輩子,好,我該死。老天爺罰我,窮我一輩子,這是報應……
我打你,罵你,就怕你走老爸以前的路啊。
王傑餓不死,基因繼承父親的身手、體力。
但二十歲不到就進入婚姻,兩手空空就為人父母。
物質的匮乏還是其次,精神上長期的困頓以及随之帶來的刻骨的感受,成為兩代人共同經曆的傷痛。
一種是撒手不管的悲劇。
一種是用力過猛的悲劇。
披着狼皮的少年
王傑苦情歌唱得好。
一個“苦“字,是入了骨髓。
如果有心去看他當年金曲的那些MV,除了上面說的偷面包情節,還有做特技演員時穿越火海、受傷療傷、争吵打架等。
總之,幾乎沒有他開心笑的狀态。
我每天包括被人家欺負完之後
我就會把它寫歌寫下來
王傑出道的年代沒有“人設”這一說。
但是他孤獨浪子的形象卻深入人心。
——當然也真的很好賣。
1987年,《一場遊戲一場夢》出版時,恰逢蔣經國去世,台灣各大電視台不能打歌宣傳。
大概因為這首歌的名字與時勢有微妙的吻合,一下子瘋狂擒獲了大幫聽衆的心。
轟動效應一時無兩。
1989年,他猛龍過江,重返香江。
剛好趕上譚詠麟宣布不再領任何音樂獎項,張國榮也退出歌壇。
王傑橫掃香港所有頒獎禮的新人獎項。
他聲稱,某四位藝人賺的錢都沒有自己的一半。
但不管是唱片公司有心塑造,還是内心感受在成名後的外化,王傑,就是不合群的狼。
《七匹狼》,曾經是一部電影。
為王傑,還有已故歌手張雨生量身定做。
是爛片王朱延平難得高分作品(豆瓣7.4)。
電影裡,王傑在加油站工作,沖動,愛打架。
女朋友說他因為母親去世内疚,而要逃避現實。
他就在便利店裡指着對方怒罵,“放屁!”
朱延平很了解王傑的性格。
他保留這些年輕人的本色。
王傑,就是随時随地都露出要跟人幹一架的獠牙。
因為他習慣了狼皮的保護,因為他不得不保持着高度緊張的對抗狀态,才能挺下去。
逆流大叔
1993年,時運逆流而下。
王傑得了抑郁症、厭食症,整個人瘦得不到50公斤,醫生給的建議是隻能吃嬰兒食品。
當時有記者聽說這個消息,直接找他拍紀錄片,要制作“去世特輯”。
1997年,王傑繼續下墜。
好友張雨生去世,加拿大休養的王傑趕回來送最後一程,自己的公司也在金融海嘯裡清盤,豪車别墅等不得不售賣。
1999年,王傑不得不簽約(賣身)英皇十年。
此時的王傑正如自己歌裡所說,成為一個過氣歌手。
他和謝霆鋒因為撞型(浪子),被人常常拿來對比。
兩人的資源也糾纏不清。
比如讓謝霆鋒大火的金曲《因為愛所以愛》,粵語版是王傑唱的。
王傑在世紀之交的金曲《傷心1999》,據說謝霆鋒也曾志在必得。
兩個浪子,一個嫩,一個老。
王傑這樣描述自己跟謝霆鋒的“區别”:
請你把我的唱片封面拿來看看,我是穿西服,長頭發,戴耳環。
言下之意,謝霆鋒雖然也是長發,戴耳環。
但他沒有穿西裝。
西裝,是老浪子引以為傲的“體面”。
衣裝如此,做音樂更是這樣。
老浪子王傑不甘心被過度塗脂抹粉的商業包裝。
他骨子裡的狼性很不舒服。
公然怼公司,連香港娛樂圈都看不慣。
“香港娛樂圈是中國人世界裡最醜陋的地方。”
在這篇《騰訊娛樂》報道中,王傑火力全開。
一邊說自己很厲害,一邊痛斥各種“陰謀”。
“你隻要不是他那個圈子的,他必須要把你鏟除。“
王傑相信,是“那家公司”刻意找媒體塑造自己酗酒、暴躁、潦倒的形象。
原因就是,他們不是一路人。
王傑還說自己嗓音被毀,是因為被“下毒”了。
他知道“兇手”是誰,但不能說,說,對方就名譽掃地。
這件事,王傑,說了很多遍,就像祥林嫂。
說久了,“下毒”事件的真相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媒體更傾向是王傑自己酗酒抽煙,生活習慣導緻嗓子壞掉。
它似乎變成王傑的一個借口。
一個可以講出去,悲劇色彩的傳奇。
某種程度,王傑的人生,讓Sir想起了《老炮兒》的六爺。
昨天,在自己的地盤(胡同),老炮兒是一等一的王。
今天,高樓大廈林立,根本沒人理他。
昨天,老炮兒口口聲聲規矩,動不動就是仗義,仗義,仗義。
如今,規矩奔潰,仗義賤賣,兩肋插刀的江湖早已逝去。
對了,老炮兒和自己子女關系也不好。
要聽一聲“爸”,還需要通過一隻鹦鹉。
信奉“狼”的生存哲學的老炮兒硬了一輩子。
但硬久了,就忘記了怎麼柔軟下去,去适應環境。
硬,就成為“衰”。
王傑從一個小衰仔開始拼,大紅大紫過,後來又成了老衰仔。
這麼說,并非瞧不起他。
我們與衰的距離一直很緊密。
誰不曾被嫌棄?被傷害?被排斥?被離開?
總有一種或者幾種,我們經曆過吧。
王傑唱紅的《一場遊戲一場夢》被電影相中,被聽衆傳播,不就是因為它說出我們的心思。
不要談什麼分離
我不會因為這樣而哭泣
那隻是昨夜的一場夢而已
說什麼此情永不渝
說什麼我愛你
如今依然沒有你
我還是我自己
這是愛情的遺憾,這又不何嘗不是人生不得不面對的殘破。
遊戲、夢,都是我們對生活中一些不可控的形象比喻。
我們攥緊雙手想要把握一些什麼,但什麼都把握不了。
于是,這隻手,就變成了揮向虛空,強硬的拳頭。
有用嗎?
一點用沒有。
再大紅大紫的衰仔,他的故事,總歸是人潮裡蹿出的一個屁。
響一下,路人皺皺眉頭。
它會飄過,它被遺忘。
人潮繼續湧動,經年不變。
這聽上去很不正能量。
但這就是生活。
它的反向勵志在于——
如果你覺得自己正在衰,那麼說明,你在真實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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