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人民隔離在家期間,陽台“文藝複興”火了。
其中有一首歌我們一定熟悉。
《Bella Ciao》。
二戰期間意大利遊擊隊之歌,直譯《姑娘,再見》。
那是我們在面對殘酷時,也不會忘記内心向往着什麼。
這首歌也太多次被國産電影引用。
我們叫作《啊,朋友再見》。
賈樟柯的《站台》用過。
文工團的青年們乘着卡車離開家鄉奔向遠方,心情激越,他們以誓不回頭的決心前往“一個嶄新的世界”。
馮小剛的《老炮兒》用過。
悶三兒和劉爺去贖曉波,倆人騎着自行車路過整個城市的光鮮亮麗和犄角旮旯。
實際上,也在縫補發小、戰友們的記憶碎片。
但我們傳唱這首歌曲。
卻是因為一部前南斯拉夫的電影——
《橋》
Мост
烙印
塵封已久的老片,來自一個已經走入曆史的國家。
故事,聽起來很主旋律。
一句話就能說完,一群塞爾維亞的遊擊隊員投身反法西斯戰争,曆經千難萬險,要去炸一座橋。
放現在看,這句話很容易被貼上标簽:抗X神劇。
的确,有些情景很“套路”,在當時的電影創作中卻是能第一時間抵達觀衆内心的“橋”。
比如敵方打我方,子彈打掉一整袋也打不中。
而主角猶如超級英雄附體,打起仗來一個更比六個強。
雖然簡單粗暴了點,但當年99%的人看到這裡都熱血沸騰了。
又比如,偶爾洩露出的人設公式化。
大boss一走出來,臉上恨不得就寫明了是壞人。
說話也粗俗,粗暴。
死前還要誇張地一滾地,擺個pose。
還有,煽情。
抱在懷裡即将犧牲的戰友用力交代。
再堅持一會兒 我送你出去
莫爾基 我應該做的……我的任務
此時,配上慢版的《啊朋友再見》,Sir敢說當年99%的人看到這裡都淚目了。
以今天的眼光來審視,半個世紀前的《橋》不可避免地顯示出粗糙、扁平的特點。
但需要指出的是它存在的特殊背景,概括而言三點。
第一,來自革命意識形态下的審美體系。
第二,電影不是商品,承擔更多的是宣傳、教育的社會功能。
第三,絕大多數演員都缺乏好萊塢電影工業的熏陶,多依靠舞台、戲劇經驗。
而這樣在我們今天看來有點樣闆化的作品,恰恰是當年非常新奇和稀缺的精神娛樂。
具有濃烈的異域風情,是特殊時代下僅存的“世界之窗”。
類似的還有《這裡的黎明靜悄悄》(1972年,前蘇聯)、《瓦爾特薩拉熱窩保衛戰》(1972年,南斯拉夫)、《賣花姑娘》(1972年,朝鮮)等等。
但《橋》的經典,又不止時代濾鏡。
即便放在今天來看,它也不乏令人激動之處。
原來半個世紀前,中國人眼中的“外國大片”是長這樣的。
意外
最突出的特質就是,幽默感。
即使在戰争最危急的時候也沒有落下。
當喬裝成德國軍人的遊擊隊員闖進碉堡,碉堡裡的德國人誤以為是自己人,便舉起一隻手向他們敬禮。
遊擊隊員幽默地說:
把另一隻手也舉起來!
雙手舉起,敬禮就成了投降。
刻畫的德國軍官也一樣,充當了醜角的形象。
罵起蠢笨的手下來,“金句”頻出。
手下先不好意思地說“屁股”,看到長官臉色不對,立刻立正正色改口說“臀部”,也引人發笑。
史密特 你永遠是一隻缺乏想象力的豬
觀衆看到遊擊隊員的幽默,發出歡笑。
而看到德國軍官的幽默,就變成嘲笑。
同樣是幽默,卻在不同角度上起到了塑造角色的作用。
台詞的精妙之外,還有劇情帶給人的意外感。
盡管看主旋律片,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遊擊隊員會獲得勝利,卻還是會被其中的波波折折吸引注意。
Sir敢說,第一次看這部片子的時候,沒人能預料到,影片堪堪過半,主角團就直接面臨團滅。
一群精兵強将被德國軍隊捕獲,識破身份,綁到荒郊野嶺。
背對槍口,就要被執行死刑。
這是真正無可轉圜的一刻,也沒人喊“刀下留人”,密集的槍聲如約響起——
但反轉出現了。
死局被走成了活棋。
原來,敵軍中出了叛徒,而且正是拷問時最窮兇極惡的那位軍官。
第一次看到這裡的觀衆會被反轉的驚喜沖昏頭腦。
但n刷觀衆如Sir就會發現,這一段的鏡頭語言也很妙:
循着德國卧底的聲音,遊擊隊員一一回身。特寫鏡頭掃過遊擊隊員一張張劫後餘生的臉。
他們又是不可置信,又是隐隐的狂喜,又帶着一絲迷惘。
搭配着慢調的《啊朋友再見》,好像在發出一系列的感慨——
發生了什麼?
我們真的還活着嗎?
他是真的“朋友”嗎?
誰是“敵”,誰是“我”?
這一張張表情複雜的特寫,隐隐為之後的反轉埋下了伏筆。
是的,反轉并不僅有這麼一處。
在半個世紀前,這樣的設定足以讓觀衆拍案叫絕,即使在如今看起來也屬過瘾。
但這些,都還不是讓《橋》成為經典的根本因素。
那究竟是什麼讓《橋》在全球半世紀間如過江之鲫般的主旋律中脫穎而出?
答案,隻有一個字。
橋與人
橋,毫無疑問是全片的核心。
對于法西斯來說,橋是進攻的渠道,因此要守。
對于南斯拉夫人來說,橋是切斷敵方援軍的關隘,因此要攻。
但這兩層相互對立的立場和含義,隻不是主旋律稀疏平常的設定。
真正讓《橋》成為精品的,是橋的第三層意義——
對于工程師來說,橋,是他的作品,是值得珍惜的心血。
看出這第三層含義的不同之處了嗎?
不同于一二層,這第三層是一種純粹的人的視角。
《橋》沒有因為拍了一個恢弘的集體故事,就徹底篩除掉這些個體的情緒。
即使它們過于微小,有時也不夠磊落。
在這個時候,“橋”已經退位,而“人”成為了全片真正的題眼。
在《橋》裡,當然也有忠誠殉國的烈士。
但Sir以為,最精彩,也最複雜的一個角色,是工程師。因為在他身上,折射的是一種真實的人性的弧光。
最開始,遊擊隊員們找到他,要求他協助炸橋。
他拒絕。
這段台詞看似普通,實際上寫得極妙——
- 對不起 我并沒有請求你們的保護
- 你想讓蓋世太保來逮捕你嗎?
- 可我為什麼願意你們逮捕嗎?
遊擊隊員的“逮捕”和工程師的“逮捕”,兩個相同的詞,體現的卻是不同價值觀的碰撞。
在工程師加入遊擊隊之前,遊擊隊成員的參與都是自願自發的。
但對于一個有着藝術家情懷的工程師而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要被炸毀,去服從全局。
無疑需要一段艱難的心理過程。
于是,在後續的劇情裡,他極度抗拒,甚至一度企圖逃跑。
工程師 你的橋關系到5000人的生命
如果不能炸掉它 5000人都得死 你懂嗎
我不懂你們的戰略 我不許你炸我的橋
聽見了沒有
5000人和一座橋的對比,相當于是“大我”和“小我”。
孰輕孰重?
可貴的是,《橋》沒有一上來就蓋棺定論,也從不曾把工程師塑造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反派。
相反,我們可以看見他的态度,在逐漸地演化。
因為工程師中途逃跑,隊伍折返時,一個隊員犧牲了。
另一名遊擊隊員把氣全撒在工程師身上。
但注意,對于這種挑釁,原本會大發雷霆的工程師,此時一言不發。
他把身體轉了過去,隻留給鏡頭一個沉默的背影。
因為剛剛目睹過死亡的他,開始真實地感受到生命的重量。
最終曆經千辛萬苦,他們到達了目的地。
遊擊隊員們對工程師進行最後的勸說。
表面上看,這和前文無二,仍然是一段無效的勸說。
但改變正在潛然發生——
工程師的眼眸盡管含着淚光,并且也表示拒絕幫助,但他在心裡已經接受了這個任務,所以他說“我知道”,而不再對此激烈地反對。
隻是親手毀掉自己的作品,他還做不到。
而更不易發現的,實際上也卻更動人的,是這場戲中遊擊隊員們的話語——
他們不再像影片剛開始時那樣,覺得炸橋是理所應當。了解了橋對于工程師的重大含義,他們首先表示“非常抱歉”。
“大義”和“真理”并非天然地隽刻于人的腦海,而是在潛移默化中逐漸生長,推動人們做出選擇。
成全“大我”,但也認可"小我"的犧牲。
人性的光輝因此在《橋》中閃耀。
在某段時間裡,戰争片一直是觀衆默認的“大片”。
因為有大場面,還有激烈的厮殺快感。
在《橋》裡,固然也有酣暢淋漓的殺敵場景,也有英勇就義的英雄。
但Sir尤其難忘的,是片中的一個小人物死亡的鏡頭。
實際上,這鏡頭源于一個非常老套的場景,我們可能在無數部主旋律裡見過——
隊伍中最年輕的遊擊隊員,班賓諾,在沼澤地裡奮勇殺敵,一槍了結一個敵人,像是加滿了主角buff。
但《橋》沒有讓他在超級英雄的幻境裡沉迷太久。很快,他被敵軍擊中腿部,之後陷入沼澤之中。
後方是追擊的敵軍,前方的隊友,也是班賓諾最好的朋友紮瓦多尼,看着深陷泥沼的他,幹着急。
他陷入了兩難艱難選擇困境:不能讓他被敵人生擒,那就要親手把他炸死。
這無疑非常殘忍。
很多影片在這個時候,會選擇讓年輕的遊擊隊員自己選擇英勇就義,就像我們在無數“神劇”中見證的那樣。
本應艱難選擇的道德疑雲被刻意忽略,正義的負重、緊迫感也随之被輕描淡寫。
《橋》沒有這樣選擇,它反而用鮮見、更多的細節去講述烈士的故事:
陷入沼澤的班賓諾,始終保持着痛苦的、求生的掙紮。
他一聲聲地呼喚着自己的隊友紮瓦多尼,渴望得到援助。
直到炸彈丢到他頭上的最後一刻。
他最終沒有得到幫助,因為隊友搶先敵人一步,把他“放棄”了。
《橋》通過這個方式,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觀衆:
班賓諾不想死。
紮瓦多尼也不想殺死戰友。
這個長得秀氣,性格活潑的少年,并不情願,或者至少尚未準備好讓渡出自己年輕的生命。
班賓諾的反應,符合他的人物設定。
扔炸彈的紮瓦多尼也崩潰了。
此時慢版的《啊,朋友再見》又在背景音中響起。
這蒙太奇十分經典——
紮瓦多尼的目光,投向班賓諾死去的沼澤。
剛剛還活蹦亂跳的一個人,在爆炸聲後,寂滅成了一片泛着漣漪的水面。
這種處理可貴在哪裡?
在Sir看來,這是一種巨大的真誠和勇氣,去面對不加粉飾,而顯得愈加可怖的事實——
戰争是酷烈的。
宏大的意義,曆史的進程之下,有一些人選擇了正義,也選擇了犧牲。
他們迎接死亡時的痛苦、不甘與恐懼,是真實存在的,并且不會因為身後的榮譽而減輕一分一毫。
我們最後确實赢得了戰争。
但赢得從未輕易。
而唯有認知到這一點,我們才真正地認識了戰争。
也才真正地認識了人。
《橋》最妙的一點,就是把這屍橫遍野,和衆多沖突的聲音,都凝聚在了這一座橋上。
全片最經典的台詞,片末出現。
看着被炸毀的橋,德軍和遊擊隊員同時發出感慨:
可惜 真是一座好橋
微言大義。
重複的台詞卻碰撞出複雜的内涵。
他們感到“可惜”的隻是橋嗎?
他們的“可惜”,彼此之間有什麼不同?
一場惡戰之後,遊擊隊七個人隻剩下了三個。
随着《啊朋友再見》的第n次返場,從慢版轉向正常版的歡快悠揚,遊擊隊最後的三人轉身走向荒野。
南斯拉夫樂觀浪漫和理想主義的民族精神,在戰争的苦味中堅韌地回甘。
如今半個多世紀過去,前南聯盟已經解體。
中文互聯網上卻還流傳着《橋》的傳說:
導演哈·克爾瓦瓦茨在波黑内戰中餓死于薩拉熱窩;老虎的扮演者還生活在貝爾格萊德,還是電視劇演員;貓頭鷹的扮演者還活着;班賓諾的扮演者在電影裡很小,如今也年逾花甲;工程師的扮演者在南斯拉夫解體前就去世了……
正如片中的遊擊隊,他們最終四散他方。
此地空餘一曲《啊朋友再見》。
這花屬于,遊擊隊戰士
他為自由獻出生命
每當人們從這裡經過;
都說啊多麼美麗的花。
今天,疫情肆虐全球。
在《橋》拍攝地的前南斯拉夫(包括今黑山共和國、塞爾維亞等),民歌的源頭意大利。
也進行着一場事關人類生命安全、社會穩定發展的“戰争”。
每個人在“戰争”中都在自己的崗位上,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電影裡的“橋”被炸了。
但今天,信念的橋需要我們一起去保護、鞏固。
我們唱着“啊朋友再見”,真實、細膩的念頭是:
朋友們,我們很快就會再見,歡笑團聚,就在希望的大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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