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包涵嚴重劇透#
近日來,重溫愛的三部曲,再次被兩人的愛而感動。雖然沒有曲折的感情經曆,沒有落入俗套的“第三方幹預”情節,但導演理查德·林克萊特展現了一個令人向往的、最為真摯的愛情。一小時有一小時的篇幅,不僅不顯得冗長,還讓人回味無窮。
既然沒有什麼“故事”情節,簡單概括,它幾乎就是“看男女主角聊天”的三部電影——确實,一百分鐘的對白,不表現的煩悶,還令人泛起許多心思,劇本功底由此可見。那麼既然是以“對白”勝出的影片,它的台詞就是值得含英咀華的。

欣賞台詞,當然不能隻是像做語文閱讀理解題一般咬文嚼字地“分析”,公式化、單一、而又毫無意義。作為入門,推薦一本書:羅伯特·麥基《對白》。
言歸正傳,來看電影。1995年,電影《愛在黎明破曉前》也就是《Before Sunrise》上映。在此背後,有一段真實的故事:
1989年,29歲的導演在費城與20歲的女孩Amy相遇。兩人度過浪漫一夜,聊藝術、電影、科學;這段經曆促成了Before Sunrise,一直以為Amy會看到這部的導演理查德·林克萊特,直到影片上映後很久才知道,Amy早在1994年就在一場車禍中去世。
在2013年的《愛在午夜降臨前》片尾,導演對遠在天國的Amy表示了感謝。雖然不能再次相見,但她一定看見了他獨自一人完成了他們的故事:還完成得非常好。

在開頭的火車相遇,他們談論了很多。關于婚姻、關于愛情、關于死亡。火車上一對夫婦的争吵讓它們相識;進行了一系列聊天後,才帶來了他們的相知。
說對白,一定不得不提及場景。在火車的座位上,是男女主角的第一次交流(本人看的是英文字幕,翻譯可能有些拙劣):“你聽說過這樣一種說法嗎?夫妻到了一定的年齡就喪失了互相傾聽的能力。”毫不經意,就事論事,卻成為了他們走向彼此的第一步。

餐車裡,令人大呼“精彩”地,我們看到了兩個人的進一步交流。先是語言學習、再到行程、靈感、童年,最後談到死亡。、表面上是“這無聊的好像是人文版的國家地理雜志”,潛台詞卻是:“看,我的境界比你高啊。”——對我來說,能找到一個人進行思想上的交流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更何況是遇到一個合得來的陌生人——結果,《Before Sunrise》在剛開始幾分鐘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

列夫托爾斯泰曾經說過:“一個人一旦學會了思想,不管他思想的對象是什麼,他總是思考着自己的死亡。”男主角話鋒一轉,聊到小時候剛認知到死亡的事時,實際上是試探性地産生思想的碰撞:果然,正合觀衆之意地,Celine不甘落後(真的懶得翻譯了):
“When I was in a plane, I can see it. I can see the explosion. I can see ma falling through the clouds you know, when you for sure you’re gonna die and I am so scared of those few seconds of consciousness before you’re gonna die.”表面上是“我好怕死啊”,實際上潛台詞中已經漸漸完成了兩人思想上的磨合。當然,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段對于“grandmother”的描寫以及關于死亡的對白,也為《Before Sunset》開頭因Celine祖母逝世而造成的兩人的錯過埋下了伏筆。

其實真正令人害怕的不是死亡,是在死之前那苟延殘喘痛苦掙紮的幾分鐘時間。當危險來臨時,我們總是在過激而沖動地為了那幾秒的到來作出很多愚蠢的舉動;等到雨過天晴,再次審視過去,會為自己如莎翁劇中Crown一般可笑而又可悲而感到愧赧。這是我的看法,如肖斯塔科維奇《第二交響曲》一般,很悲觀,也很不美好。
也許就是這樣,才為Celine跟着Jesse下了火車解釋了原因:浪漫、也非常地驚喜。我曾經做過關于這個話題的調查,很多人站在Celine的角度,都坦言自己“不會跟着陌生人下車”。這也是我在Celine角色看到了自己(别想太多本人男)的原因,進入現代人如木心《從前慢》般的堂庑,也是這系列電影帶給我很大觸動的重要原因罷。

《菜根譚》裡說:“文章做到極處,無有他奇,隻是恰好;人品做到極處,無有他意,隻是本然。”吸引Celine的,也許不隻是伊桑霍克級别的顔值,更是人物Jesse的“本然”吧。

重複,在《對白》一書中,被定為為“日常生活對于戲劇性對白應該删去的部分”(顯然這句話是我瞎說的,但原文大意如此),在劇本對白中,會讓人引起不自然、乏味的感受。但本片中的對白并不缺少重複的泛濫與堆砌,反倒出奇制勝,更加富有生活氣息。在一部“話痨”電影中奇迹般地顯得非常的合理。

雖然“本然”,具有思想,但雙方也有各自“虛僞”的時候。正如《對白》中“沖突”的介紹,影片中也不斷地給我們制造一些矛盾:在公園的那個晚上,他和她不願為對方留下聯系方式,在我們的角度看似難以理解,但走入角色内心,其實也不難得知:誰不想裝的文藝範,誰不想矜持,将這段美好的關系永遠停留在這美好的時刻?
但私心不同意。在黎明破曉時的火車站,他們的倔強終于被内心的不舍所打敗。熱情相擁,互相傾訴着留戀,許下六個月後再次相見的誓言:九年後,他們也為當初的爛漫懊悔不已。

在河邊,男主角對女主角說:“這仿佛是夢一場。”夢的美好持續六個月,半年後,美夢破碎。直到九年後他們才再次相見。
從黎明破曉開始,到午夜降臨結束。三部曲的攝影即使不“驚豔”,但确實說的上考究。和其他電影一樣,三部電影的開頭的鏡頭是最為精雕細琢的(第三部的鞭辟入裡不一樣):景深、長鏡、蒙太奇;畫面構圖合乎比例,代入效果、情緒渲染也恰到好處。

寫此段文字隻是想對某些“藝術片”導演說,鏡頭隻是用來表達藝術的:而不是用來裝那什麼的。
鏡頭很長,長如《Roma》。不同視角的設置,也在種種優秀的影片中相形見绌。在大部分的時間裡,鏡頭總是随着男女主角的腳步勻速後退,僅有兩三次的場面調度——坐在代步車中也是如此——可能偶爾一兩秒的背影,是為了彌補長鏡頭下演員偶爾失誤或瑕疵吧。總體來說,沒有任何俯仰地、我們面對面地看到主角靜止在他們的二人世界中,隻是周圍的景物在後退。
就這樣,他們從維也納走到巴黎,再到希臘的伯羅奔尼撒,組建了家庭。移步換景,聊天的内容也随着經曆不斷地變化,但潛台詞隻有一個:愛。

當然在兩人面對面而坐時,亦或餐車、亦或飯店、亦或咖啡館。我們的視角變成了男女主角的視角,看着對方。這種手法常見而不值稱道,但也隻有通過眼睛這一“心靈的窗戶”,我們看到了角色的内心。也就有了“面對面打電話”這一浪漫的情節。
在三部曲中難得的一次仰拍鏡頭,是在CD店中兩人共聽音樂的場景。逼仄的空間裡,想看對方又有些矜持,如驚鴻一瞥;試探性的眼神,伴着音樂,非常美好。

法國,巴黎。2004年,在那個書店他們相遇。諱莫如深,她和他仿佛已經失去了九年前的浪漫。從尋常巷陌到咖啡館,成熟後的他們談着自己的事業、政治以及理想,仿佛看不見當初的浪漫——正如塞納河畔Celine的抱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把一生所有的浪漫在一夜之間消耗光了。”

直到随着他們腳步,我們來到了那個花園、那個墓地——他們談及性、談論信仰、談到愛情。雖然Jesse變得更愛調侃、Celine更加故作矜持,但他們真的回去了;換句話說,即使沒有《午夜巴黎》般的色彩和奇遇,當初的浪漫回來了,這就夠了。

這是文化的碰撞,更是思想的碰撞。最後,她為他唱起了為他而寫的那首歌,美國男孩依然那麼直白,法國女孩仍然保持着她的含蓄與矜持:就如當初他們在餐車的見面一樣。日落黃昏,讓他們從不斷談論“無聊的現實”到回歸當初的浪漫,作出這一轉變的,還要得益于公園長椅上那耐人尋味的一句“假如今天是我們的最後一天了怎麼辦。”
午後的巴黎街頭散步,塞納河上就着巴黎聖母院的背景泛舟,就如命運的捉弄,快樂的時光像煙花一樣醉人且短暫。最愛日落黃昏,成熟的他們找回了當年的純真。

塞納河上,看着巴黎聖母院,他們再次回歸了生活的美好。但随着“你能想象有一天巴黎聖母院會消失嗎”的一句有口無心(被譽為史上最為傳奇預言),“沖突”又漸漸地大了起來。美國男孩開始懊悔當初的天真,開始責備,開始焦躁不安。正如九年後他們結婚後的生活,充斥着争吵,充斥着對互相不理解。

午夜降臨,《廊橋遺夢》式的情節沒有發生,他們已成夫妻。九年而又九年我們看到了人物一步步地走向了成熟,他們的談話内容更具生活氣息。當初的美國男孩變成了男人,當初的法國女孩也已成婦人:她不再彈吉他、不再唱歌,年輕的浪漫已被生活的瑣碎替代。
在酒店的床前她依然為之争吵、為之哭泣,那一去不複的浪漫, 随着《圍城》式的《Marriage Story》煙消雲散。呼應了十八年前她對他說的那第一句話:“夫妻到了一定的年齡就喪失了互相傾聽的能力。”即使如此,“坐在海邊看日落”的浪漫情調仍存。

雖然第三部曲潛台詞中不斷強調的現實與浪漫的沖突并不為我所喜歡,但仔細想來,這是未來的我們必然經曆的事實。午夜降臨,他們重歸于好,也是導演的浪漫主義在這殘酷現實之下最為美好的寄寓。如《Some Things Never Change》中所唱,愛是永恒。
對白中不僅強調了場景和潛台詞中的沖突對于影片的化學作用,角色專屬對白也是一個好電影劇本中至關重要的一點。如李雲龍“老子TND意大利炮呢”,角色台詞在表現人物形象、塑造人物形象、升華角色形象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三本全然是對白的劇本(還提名了奧斯卡,三次!),角色專屬對白當然要見微見绌。造就這樣貼近人物的、真實的,不僅有演員的表演,編導的因素也非常重要。

首當其沖的當然是那令人感動的“電影背後的故事”,在《愛在午夜降臨前》我們能看到書迷“you are the real Madeleine,right?”,但在現實中我們卻看不到真實的Celine。若把三部曲看作導演理查德送給Amy的禮物,這份真摯的感情融入作品怎能不令人感動。
如果稍加留意,不難發現事實上在日落黃昏的巴黎之行之後,我們就能在編劇的列表裡面看到女主角Julie Delpy的名字。有趣的是,Delpy事實上就是一位生于巴黎、長于巴黎的優秀電影人:表演、編導、攝影、作曲、演唱各方面都有專才。
演員自己參與劇本的編寫,雙方面到達了“編劇進入角色”、“演員進入角色”的效果;這樣的表演無疑真情實感。在《愛在日落黃昏時》開頭,我們聽到她的深情獻唱;以伊歌聲始,以伊歌聲終,這樣回環往複的浪漫何人不想往——如Jesse角色潛台詞:我甯願誤了飛機,也不願誤了你。與其說她在飾演Celine,不如說她在展現浪漫主義濾鏡下的自己。
比起《藍白紅》三部曲殘酷的現實(個人最喜歡三部曲之《藍》)、《巴黎兩日情》(也是由Delpy編導、表演,并承包了大部分插曲),《愛在三部曲》的亦真亦幻的浪漫氣息,是Julie Delpy所有作品中“Before系列”讓我尤其喜歡的重要原因。盡管非常地矛盾,非常慶幸,三部曲不斷地拉扯着阻止我被迫走向現實;正如尼采“狄俄尼索斯”式狂放的悲觀被加缪《反悖》中的陽光溫暖了後背。

最後說一句,如果要評比一個本世紀最亮的電燈泡,日落黃昏中的司機先生是金榜奪魁的不二人選。
2020年2月20日
作于家中
(網課真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