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地久天长》给我印象最深的两处情节,一是影片最后,李海燕去世,追悼会后的聚餐上,丽云指着李海燕儿媳妇怀孕的肚子问:“几个月大了?”
之后她幽幽地说了句:“可惜了,海燕是看不见了。”
那时我恍然看到了这个人物身上的复杂性。
接连因为同一家人承受两次丧子之痛,能丝毫没有恨意吗?
我不信。
这份恨意一定是存在的,但憋屈的是,没办法排遣。
因为“仇人一家”是多年的好友,因为搞计划生育是“仇人”的工作,也因为自己孩子的死是另一个孩子失手所致。
这种种理由加在一起,都使得这份恨意只能隐忍,不能爆发。
直到李海燕去世,没能见到孙子降生,这一结局也让沤在恨意里多年的丽云,终于弱弱地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小小的报复快感,也有对命运无常的释然。
另一处印象很深的情节,是养子回来拿身份证时,刘耀军对他说的一番话。
大意是说:爸爸妈妈想谢谢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把你当星星养,你也一直把自己当星星逗我们开心。从今往后自己在外面混,受欺负的时候,别忘了我是怎么打你的。
这段话后面,也是藏着恨意的。
刘耀军的心理是:我们把你养这么大,你丝毫不知恩情,现在要离我们而去了。那好,我就把实话明说了,这么多年来,你不过就是我们死去的孩子刘星的替代品,我们从来没把你当成你自己。
其实这是非常狠的,它把维系一家人彼此尊严的最后一层窗户纸,彻底捅破了。于是谎言支撑下腾挪的余地也就消失了,此后只剩老死不相往来。
为什么这两处带着恨意的情节,让我印象这么深?
因为有了它们,我才真的相信了刘耀军和王丽云这两个人物的真实性。
如果把它们拿掉,我们看到的就是两个至善的圣人形象,为承受别人犯下的错,他们将自己放逐到远方,过着困苦又无望的日子,而且还毫无恨意。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样人物的存在。
或许是我觉悟太低吧。
或许连上面两处情节,也全都是因为我过分期待恨意的出现而臆想出来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只能说:对不起,我真的不能理解他们。
2
很多人说《地久天长》是一部平民史诗,我不能同意。
我只能说它是一部有“史诗野心”的作品,但并不是史诗。
那么什么是史诗呢?
并不是说只要时间够长,年代跨越够久,就是史诗了。
史诗的真正精髓在于,要呈现时代在人身上碾过的痕迹。
这个痕迹不是外在的,不是服装的变化、头发的花白程度或脸上的皱纹堆垒,而是人物精神状态对于时代变迁的反应。
在《地久天长》里,我并没有看到这样的反应。
尽管影片与许多“时代事件”都有交集,比如:上山下乡、计划生育、严打、下岗潮……
可他们对于人物的影响是什么呢?
看不到。
它们只是像标题党一样短暂地出现,引起观者的注意,但点击查看正文,却语焉不详。
上山下乡的经历,只留下了一首叫《友谊地久天长》的歌;严打使得朋友新建因此入狱,但对于主角的影响却微乎其微;下岗的影响,只换来丽云的眼泪和转身离去,此后再也难觅踪影;就连对主角打击最大的计划生育政策,孩子没了,还因此被评为先进,是挺荒唐的事情。但究其根本,真正造成主角悲剧的,不是任何时代原因,只是一次家庭悲剧,是对方的孩子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应该说,这是一个完全“家长里短”式的悲剧。
尽管王小帅把它放在了一个足够漫长的时间里去消化,但这一悲剧却完美地躲开了所有时代症结,成为一个孤零零的存在。
这是我看《地久天长》时,感到最不适的地方。
那感觉就像杀鸡用了牛刀,有一种大而无当的落空之感。
当然我并不是说“丧子之痛”不够痛,当然不是,只是你绕了一大圈,摆出十足的架势,好像时代做了什么,结果发现并没有,最后仍然是一次单纯的水库溺亡事件。
我就不禁要问,影片跨越了几十年,足足有175分钟,真的只是如此吗?
回到刚才说的,真正的史诗感是要呈现时代在人身上碾过的痕迹。
我们不是没拍出过好的平民史诗作品,不说远的,光说第六代,就有路学长的《长大成人》,贾樟柯的《站台》以及娄烨的《颐和园》。
《长大成人》拍的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商品经济时代的幻灭。
影片追随着主人公从七十年代末拍到八十年代末,刚好是从一个时代伤痕的结束,到另一个时代伤痕的开始。当时代精神衰退,所有人迅速向物质投降,理想主义者也必将覆灭。
《站台》拍的是汾阳小镇上一帮文艺青年的失落。
他们自以为站在舞台的中心,不想时代大潮来临,这帮不善于弄潮的年轻人,被大浪冲开,勉强幸存于岸边,却无法阻挡被边缘化的命运。
《颐和园》拍的是北京的大学生们,在那场动荡里经历了灵魂的死去,只有肉体还在拼命残喘。
影片用性与爱来写时代变局,如果肉体对应物质,灵魂对应精神,你也就清楚了,那场动荡后,什么升起了,什么落幕了。
由此反观《地久天长》,你就会明白,它不过是蹭了时代的热度,影片从道具到布景虽然年代感十足,但人物始终是漂泊于时代之外的。
与他们相伴的,至始至终只有丧子之痛,没有时代伤痕。
所以,它的阵仗摆得再大,也只是《左右》和《日照重庆》这类“伦理言情片”的某种延伸。
它不是史诗,它只是一部从片长到格局都很迷你的年代剧。
3
最后我们聊聊影片的“大团圆”结局。
很煞风景,对不对?
这里我要澄清,不是说“大团圆”结局就一定不好,悲剧收尾就一定高级,不是这样的。
更关键的问题在于,导演究竟要表达什么,这决定了落点在哪。
《地久天长》到底要表达什么呢?
我不清楚。
它就是一笔糊涂账,什么都想要,最后什么也没说清。
看了前面一半,还以为影片最后会落在“友谊”的主题上,不然《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不会反复响起。
没记错的话,这首歌出现了三次。
一次是在耀军家偷着聚会时,一次是在舞会上,还有一次干脆是无源音乐,在医院里,抢救刘星时无缘无故地响起来。
如果说前面两次还能大致扣住“友谊”的主题,那抢救刘星的段落算什么呢?反讽吗?莫名其妙的。
更何况等到影片后半段,这首歌就彻底消失了。
那么主题是“和解”吗?
看着像,细琢磨又不是。
如果是和解的话,是谁和谁的和解?
都没有,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是关于“不忍怪罪”的故事,只不过导演通过剪辑把时间顺序打乱,让人误以为这是个和解的故事。
其实不是。因为最开始,仇怨并没有结下,也就无所谓和解了。
真要说到和解的话,只有浩浩的角色在影片最后通过向耀军夫妇坦白,完成了自我救赎。
但浩浩并不是叙事的主体。
还听到很多人说,这是一部关于“活着”的电影。
说到“活着”,自然就想到《活着》。
把两部影片一对比,你就看出差别了。
《活着》的主人公在经历了一连串生活的重创后,并没有等来一个美好、甚至稍微好一点的未来,都没有,他还要继续挨着,苦难也依然可能继续降临。活着的本质,就是不为美好而为了活着而活着。
反观《地久天长》的大团圆结局,时过境迁后,仇人死了,犯错的孩子也认错了,养子也回来了,出轨的事情也平息了……刘耀军和王丽云在经历了漫长的漂泊之后,终于等来了一个更好的未来,这是生活给他们的奖赏。
这就已经脱离了“活着”的本意了,而是把“活着”当做一种手段,把幸福当作一种犒赏。
如果想把“活着”作为主题的话,显然停在“上坟”那一场戏是更合适的,老两口多年之后,重回故里,给过去做一番祭奠,然而漂泊的生活还将继续。
当一个导演想不好影片的落点时,诉诸于大团圆结局是最讨巧的。
谁也不必亏欠,谁也不用得罪,但不亏欠、不得罪的结果就是,什么也没有说,所有刚刚冒头的悲情与反思,通通被瞬间消解。
王小帅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这部电影讲的是:只要时间够久,无常就会出现。
但我觉得不如说是:只要活得够久,就一定能等来好日子。
这或许才是“地久天长”的意义?
4
最后再说两句吧。
王小帅是个很执拗的人,尽管坦白讲,他或许真的是个才华不够的导演,但他对于自我表达的坚持,还是值得肯定的。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老老实实地讲自己关注的话题,他对于三线历史的挖掘,也都值得敬佩。
在坚持自我方面,他比贾樟柯做得要好。
哪怕背后的原因是因为无法超越自身局限造成的,但至少从结果看,他是个有坚持的导演。
在现在这样的时代,还有人在拍这一类的电影吗?
我绞尽脑汁想了想,好像没了。
就为这个理由,我们也应该对王小帅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