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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片之前,對《老師·好》并不抱什麼期待,看完之後,意外覺得挺好。

關于師生關系的電影,我們看過不少,也大緻能猜到它的套路:一個與衆不同的老師,試圖挑戰僵化的教育體制,無論結果成敗,他都成功改變了一撥學生的觀念和人生軌迹。

類似電影有《死亡詩社》《放牛班的春天》《自由作家》等,2015年的電影《尼斯·瘋狂的心》,也是此類電影的變種。

這類電影都在表達同一個觀念:教育的核心不是應試,也不是教人學乖,而是尊重學生的個性,使其成就自己。

影片中的老師最後敗得越狠,就越令人動容,也越能起到批判的效果。因為一個腐朽體制最害怕的,就是有反思精神的個體,老師的失敗,隻能證明他的強大以及體制的脆弱。


相比之下,《老師·好》不太一樣。

于謙扮演的苗老師雖然也與衆不同,但他并不是反體制的鬥士,相反,他恰恰是這個體制的急先鋒。

他治理下的三班,心無旁骛,從上到下隻有一個目标:高考。

他不容許女生抹口紅、塗指甲,不容許男生抽煙、遲到、頂撞,不容許一切有違應試目标的行為出現,他甚至直接喊出:“從今天開始,這個班隻有一個規矩,它姓苗!”

看到這一連串情節,原本癱在座位上的我,立馬坐直了。

我意識到,這個老師和我從前看過的都不一樣,我很納悶電影要怎麼拍下去。


苗老師被同學們戲稱為“苗霸天”,是個說一不二的狠角色。

他心裡很清楚,要想維持自己的絕對“統治”,有兩件事要格外警惕:第一,個人不能挑戰我;第二,衆人别想左右我。

關于第一件事,最好的辦法就是抓典型,把班裡的刺頭搞定,其他人就好說了。

于是第一堂課上,苗霸天盯上了洛小乙,他讓這個不良少年以很沒尊嚴的方式站在班門口喊“報告”,以此警告衆人,臭來勁在我這兒不好使,沒人能例外。

第二件事,苗霸天通過選班長,向衆人宣告了自己不可置疑的地位。

他先借此打擊了拍馬屁的女生,後又無視大家的選擇,自己指定了班長。那意思是說,你們套近乎沒用,人多勢衆也沒用,這個班最後還是我說了算。

就這樣,苗霸天的絕對權威樹立起來了。

他要這樣的權威也不為别的,隻是為貫徹自己的教學理念:一切為了高考。


估計現在的學校裡也很難見到這樣的老師吧,哪怕大部分老師都認可應試教育的理念,也不見得有人像他這樣從思想到行為都堅決貫徹。

與此同時呢,他也并不是鐵闆一塊,影片也展現了他溫情的一面。比如幫身患重病的學生募捐,騎車送學生去醫院探病,對後進學生不離不棄,以及無償為窮困學生補習……

可是,他的溫情并不泛濫,而是有着一道決絕的邊界,那就是不允許任何事威脅到“高考”這件事。

他的學生為了幫他找回自行車,花了幾個晚自習的時間,結果自行車找到了,卻換來他的破口大罵。

學生們想為他赢回榮譽,課餘時間排練健美操,最終文藝獎杯拿回來了,他隻默默看了兩眼,并不為此感到開心。

就連無償辦補習班這件事,最初的念頭,也是因為不想讓自己最看好的學生浪費時間幫别人補習,才突然萌生的。

這個有着溫婉名字“苗宛秋”的老師,就像一個良心未泯的暴君,在生活的大部分時候,他都是個和藹的好人,可一旦和“高考”二字沾上邊,立馬就變成一副兇惡的嘴臉。


為什麼會這樣?

影片最終為我們揭曉了答案。

原來在1965年,年輕的苗宛秋曾經考上過北京大學,錄取通知書到手後不久,文革就爆發了,他也因家庭成分不好被取消了入學資格。

這是埋藏在他心裡多年的一道傷疤,難以痊愈,并随着時間慢慢腐爛,流出燙人的膿水。

這傷疤折磨着他,每當看到趕上好時候卻不知珍惜的年輕人,就會無比憤恨,傷口也愈發疼痛。

最終,在他溫厚的另一面,惡魔已悄悄長成,而喚醒惡魔的咒語隻有兩個字:高考。

一提到“高考”,苗宛秋就會不自覺地惡魔上身。

那惡魔,正是文革的陰魂,是荒唐的曆史在個人心裡烙下的羞辱的刺青。


于是,苗宛秋的結局,也就不可能像其他影片中的老師一樣,用自己的失敗證明自己的勝利。他隻可能在經曆了自身的失敗之後,又将這種失敗生出的惡果毫不自知地傳遞給下一代。

因為,一段沒有被妥善處理的曆史,像瘟疫一樣,會自動傳播。

因為,一個人的恨意,會催生出報複性的補償心理,使得恨無法消失的同時,還會滋生出更多的恨。

盡管在影片的最後階段,導演試圖用畢業時刻告别的傷感,來消解掉批判的尖銳性和彌漫全片的悲情氣氛。

可是,你還是能明顯感覺到,苗宛秋這個人物的一生,已徹底灰敗。

至于被不斷叨念的金句“我不是在最好的時光遇見你,而是遇見你們我才有了這段最好的時光”,在我看來,更像是一種溫情的僞裝。

那真的是他們最好的時光嗎?

我深刻地懷疑這一點。

不信你看最後,當一切煽情的氣氛都已備好,畢業照的位置留下了,同學們站好了,可苗宛秋卻選擇獨自離開。

這種離開是帶着悔意的,仿佛在說:哪怕那真的是最好的時光,哪怕學生們獻上的是最誠摯的道别,我也不配留下。


如果沒記錯的話,苗宛秋第一次出現在鏡頭時,他正推着自行車走進校門。

自行車作為貫穿全片的重要道具,代表着什麼?

其實就代表着體制對個體的褒獎與綁架。

那自行車是苗宛秋獲獎得來的,是一種榮譽,可榮譽背後形成的惡性循環卻是,你要不斷為這樣的體制賣命。

哪怕你從前是受害者,隻要你此刻進入了體制,就要為體制所用,甚至無意中成為施害者。


到了影片中,我們看到,學生與老師之間的抗衡,基本是圍繞自行車展開的。

自行車作為體制的一種代表,起初被學生破壞、拆散、高高挂起,可是最終,令人細思極恐的事情發生了。

當苗宛秋丢了自行車之後,那些曾經與他勢同水火的學生們,突然集體轉身,與他休戚與共,竟自發去尋找自行車了。

沒錯,這就是這場教育的勝利。

苗宛秋——一個恩威并重的長者,當他威嚴站立于學生面前,對他們苦口婆心地講述做人道理的時候,那些教誨已潛移默化地發生了作用。

它使得學生們從教育體制的對立面,悄悄移開,聚在老師的周圍,決心為他的榮譽而戰,投入到“高考”的大業之中。

這其中最悲劇的角色,就是安靜。

她原本可以保送成為老師,卻在苗宛秋的暗示下,為彌補他未能讀北大的遺憾,一心要考上北大。

最終又是因為自行車,安靜出了車禍,錯過了考試。此後的兩年又連考不中,最後她放棄高考,人生徹底改變。

這不僅是安靜和苗宛秋個人的悲劇,更是整個時代的悲劇。這出悲劇最悲情的部分,就是使得善良的人們承擔本不必承擔的負罪感。

影片最後的落點,是幾十年後,年邁的苗宛秋再次找到安靜,默默把當年沒收的蝴蝶結,系在安靜門前的樹上。

那分明是一次忏悔,忏悔自己犯下的無心之錯。

而那蝴蝶結象征的美好年華,已一去不返,再難追回。


不可否認,《老師·好》在制作上有不少糙的地方。

最後也難免要為老師洗白,落在一個相對溫情、懷舊、春風化雨的結局。

但它想要完成的批判,都包裹在溫情的外衣下悄悄實現了,而且還很鋒利。

他用一個人的失敗,追溯了一場更大的失敗,這種反思力度,在近年來的國産片裡也是少有的。

好希望每次走進電影院,都能收獲這樣意外的驚喜。

那天偶然看到一句話,說:生活是由微小的成功與巨大的失敗構成的無盡合集。

我想,文藝作品帶給我們的感受,恰好也是巨大失敗的痛楚與微小成功的喜悅的集合,因為這就是生活的真相,是一句徹頭徹尾的大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