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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婷,这个名字很快就会被中国观众记住。

是的,我们就是如此确定。在2020年第77届多伦多电影节上,她执导的《无依之地》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的金狮奖,随后这部电影获得了英国独立电影奖、哥谭独立电影奖,以及波士顿、芝加哥、伦敦的影评人协会奖……

这不禁让人期待,在因为疫情不得不推迟到4月份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上,赵婷是否会成为继韩国导演奉俊昊之后,下一位大放异彩的亚洲导演。

除了艺术片,赵婷在商业片上也大放异彩——迪士尼让她执导漫威宇宙下一阶段的开幕电影《永恒族》。就像很多拍摄小制作文艺片跃入大众视线的导演一样,好莱坞绝不会错过这位才华横溢的导演。

颁奖季获得的肯定、好莱坞巨头的青睐,都只是赵婷的标签,作品才是我们了解她最重要的方式。

生于中国,求学于英国与美国,一直关注边缘人的赵婷,与美国最优秀的女演员之一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合作的这部《无依之地》,是“诗意的游荡”与“无声的控诉”。

这部改编自非虚构作品的电影,讲述的虽是美国人面对的破碎的梦,但在这个特殊的年份里,却引起了人们的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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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宗城

✎编辑 | 程迟

《无依之地》获得第77届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金狮奖,让来自中国的导演赵婷,再次进入主流视野。赵婷毕业于纽约大学电影学院,已经拍摄了《骑士》《哥哥教我的歌》《女儿》等多部电影,但受制于题材和宣发,一直不被国内影迷熟知。

这部电影比大部分标榜女性主义的片子走得更远、更自由。她作品的那份诗意脱胎于自然和人物的行动,而不是阶级财富叠加的艺术赝品,这份诗意源自于工人阶级到游牧民的体验,但它的魅力超越阶级。

电影讲述了一位美国当代游牧人的生活,主人公弗恩(Fern)的丈夫突然去世,原本生活的小镇又遭遇经济衰退,小镇房价大幅贬值,居民失去工作,弗恩背井离乡,住在厢式货车之中。她开启了一段南下游牧的经历,一路上结识了牧马人、产业工人、越战老兵等美国社会的失落者群体。它改编自美国女记者杰西卡·布鲁德(Jessica Brauder)2017年出版的纪实小说《无依之地:在21世纪的美国生存》(Nomadland: Surviving Americ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主人公的游牧生活看似诗意,底色却是现实的残酷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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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依之地》(Nomadland: Surviving Americ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原著,作者杰西卡·布鲁德(Jessica Brau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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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背后是残酷现实

弗恩背井离乡的背景是2008年美国的金融危机。

她的故乡恩派尔小镇(Empire)位于内华达州西北部,2008年,美国爆发金融危机,房地产市场和信贷行业告急,连带着导致石膏板制造工厂的订单急剧下降,而恩派尔小镇里的许多工人维系生活的收入就依靠着一家石膏板制造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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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依之地》剧照。

在金融危机之前,当地的工人阶级依靠工作和房产仍是生活无忧的中产阶级,不说大富大贵,至少没有生存焦虑,但是在金融危机后,本地房价大跌,工厂关门,大量工人不得不外出打工。

仅仅三年过后,恩佩尔小镇就成为一座荒芜之地。《无依之地》的主角弗恩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离开故乡,先后从事亚马逊仓库分拣、国家公园露营管理员、甜菜收割搬运等零工。

所以,她的游牧生活并不浪漫,相反充满了艰辛,如果没有一颗强大的内心,她不会选择这样的自由。

《无依之地》并不是一部岁月静好的抒情电影,它用哀婉而克制的镜头语言,呈现出美国零工的生存处境。赵婷试图让人们看到,自1970年代以来,以科技革命和跨国公司为核心的全球化浪潮造就了新一轮美国梦的高潮,但在光辉之下,有很多人成为了梦想的代价。

他们大多是产业工人、没落中产、平台零工、小镇女性、少数族裔里的缺乏教育者,在全球化的蛋糕分配中,他们成了被牺牲的人,为社会奉献了劳动和青春,却在中年遭遇下岗乃至家园零落的危机。

当跨国公司、金融家、科技企业、律师、医生和投资者在全球化中实现资本增值,摆在美国产业工人等群体面前的,却是过劳与劳动—收入分配的极端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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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节省吃饭时间发明的吃饭机器。 图/《摩登时代》

《无依之地》的大背景是一个势不可挡走向分化的美国,在特朗普下台、两党分裂依旧的环境下,这部电影上映,未尝不是一个极具现实质感的注脚。费恩所面对的小镇经济危机并非孤例,在2008年经济危机前后,大量依靠传统工业、制造业的城镇陷入寒冬,这个危机从上世纪末就已经开始,美国绣带区城市地位下滑,工人面临下岗,许多中西部小镇面临衰败甚至荒芜。

在美国非虚构作家艾米•戈德斯坦的著作《简斯维尔》中,作者就以简斯维尔配装厂的倒闭作为案例,呈现出当下美国工人的转型困境。“2008年12月23日,圣诞节前两天,美国最大的汽车制造商——通用汽车——旗下历史最悠久的位于简斯维尔地区的简斯维尔配装厂走到了最后一刻。9000多名员工走出装配厂,大门挂上了锁链,工厂里一片漆黑。”《摩登时代》,工厂倒闭走出工厂的工人们。

全球化刺激了大量互联网公司、科技企业的发展,金融巨头和白领们也受惠其中。但在产业链转移和利益分配过程中,大量工厂、线下实体店没有感受到这份红利,反而感受到物价的上升、就业机会的减少乃至外来户的冲击。

《简斯维尔》就是这一背景下的典型案例,而《无依之地》里女主角的游牧也是在经济危机的大背景下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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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斯维尔》[美]艾米•戈德斯坦 著徐臻 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5

在讨论《无依之地》这部电影时,我们必须要搞清楚一个问题,《无依之地》的诗意魅力从何而来?

这部电影的情节并不复杂,台词精确凝练,在观影过程中,笔者将它归纳为“氛围电影”,它专注营造一个氛围,而不是一个环环相扣的惊奇故事,它的节奏悠长舒缓,在一些习惯好莱坞电影的观众看来,近乎昏昏欲睡。

但是,如果放下手头之事,沉浸其中,这部电影又后劲十足,甚至在一些片段,令人感同身受,好似游荡在一场梦幻中不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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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依之地》电影中,诗意的氛围镜头。

《无依之地》的镜头语言着重呈现出一种神灵施洗般的质感。金色斜阳下女主人公的独自踱步、在天地间驰骋荒原的西部骑士,当独自面对巨浪翻滚,永恒的孤独也开启了人内心的神启时刻。

无论是这一部《无依之地》,还是前作《骑士》,赵婷都在建立一种人与自然沉默对话的关系。处于现代化社会的人,在自我放逐后,又回归到了古典的敬畏和虔诚,他们敬畏自然,敬畏上天,他们在慢生活中重建附近的亲密关系,这种放慢不代表他们遗忘了苦难,恰恰相反,正是他们认识到孤独和苦难是人生常态,才要在找寻附近之中,重获一丝抵御寒冬的温暖慰藉。

虽然无奈,但很现实,自由的背面,是无所依靠,这时候,人只有内心强大才能抵御风霜,但有时候仍需同道者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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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依之地》导演, 赵婷。

在《无依之地》中,有人对弗恩说:“你好幸运啊,你是美国人,哪都可以去!”如果只是把这句话当作对自由主义的嘲讽,大概还是窄化了对电影的理解。

《无依之地》不只是一首政治讽刺诗,它深入探讨的恰是与自由有关的辩证关系。

什么是自由,怎样才能获得自由?固然,经济基础和政治权利是通往更大自主权的前提,但仅仅通过资本叠加能得到我们渴望的自由吗?对自由的追寻,又是否必须在个人主义之上?在当代,摆在人面前的困境是——名利积累不会让人更自由,而只是进入到另一座牢笼。绝对个体也不会通往自由,而是漫长的无助和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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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依之地:在21世纪的美国生存》[美]杰西卡·布鲁德 著陈雅婷 译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5

赵婷的野心是建立在美国类型电影的谱系上的。如果说《骑士》站在西部片的传统,那么《无依之地》要继承的则是美国公路电影,并试图让它在社会性和文学性的结合上更具生命力。

房车、摇滚乐、骑手,这些过去曾经是嬉皮士或者中产阶级爱用的元素,现在被赵婷镜头中的游牧民继承,并且巧妙地与美国的公共议题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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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西部片传统上的电影,《骑士》。

和许多华人导演不同,赵婷并没有把创作母题放在移民、肤色、性别等更引人注目的议题上,而是投身美国中西部,拍摄孤独的当代游牧人。当人们惊呼“这不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导演!”时,摆在人们面前的其实正是一个作者的丰富性。

这意味着她笃定、沉着,没有盲从与随众,而是沉稳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赵婷通过《无依之地》展现出一位电影大师的潜质:在电影这条路上,她已经走得足够远,而她所追求的,是一个更宽广也更深邃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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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婷站在美国公路电影的基础上

《无依之地》继承的是美国中西部文学和公路电影的传统,在这份名单里有一长串星光熠熠的名字,例如小说家凯鲁亚克、德莱塞、菲茨杰拉德、福克纳、麦卡勒斯和科马克·麦卡锡,电影人维姆·文德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吉姆·贾木许、大卫·林奇等。

从第二次工业革命以来,东部和西海岸大城市崛起,中西部腹地人口外流,反应中西部衰败就成了美国作者津津乐道的话题。

但那时候电影尚未成为显学,反映者主要通过的是文学作品,如德莱塞的《嘉莉妹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主人公都出身于美国中西部,在东部大城市经历了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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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主角的富贵梦幻灭前奢华尽显的场面。

公路电影在美国正式流行,要归功于凯鲁亚克《在路上》出版、电影《逍遥骑士》的上映。那是嬉皮士流行的年代,反越战、搞摇滚,宣传性自由,人手一辆哈雷摩托,成了酷少年的标志。

1957年,凯鲁亚克《在路上》出版,公路情怀就像是精神鸦片一般在美国青年里蔓延。他们骑哈雷摩托,坐敞篷车,放逐在中西部的广阔天地间,早上摇滚,晚上做爱,像是嗑药一般谈论凯鲁亚克、乡村音乐和披头士。

在战争的幻灭中逃离,又在夏日之梦会合,人们赤身裸体,在酒精泡沫中狂欢,那是垮掉的一代,也是纵欲的一代。公路片《逍遥骑士》记录的就是这样一种时代氛围,它原本只是一部小成本电影,却意想不到地让公路片在美国电影版图大放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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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片《逍遥骑士》电影剧照。

此后,既有贾木许将公路与多重哲思结合的《地球之夜》,也有犯罪片、西部片与公路片结合的《末日狂花》,还有号称“公路片之王”的维姆·文德斯的一系列公路片尝试,公路片大放异彩,却在当下临瓶颈,那就是如何找出新意,突破前人的窠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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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片之王”维姆·文德斯

近年来,公路片普遍将公路题材与种族、性别议题结合,这是在平权浪潮的背景下,美国影人对公共议题的直接回应。电影《绿皮书》就是其中的典范。但是还有另一种路径,就是它看似静水流深,远离热门议题,实则以一种更冷峻、细腻的镜头语言,在公路片中呈现了当今美国的现实。

《无依之地》看似小众、边缘,但它关注的面一点都不小。赵婷把镜头温柔地对准美国社会的失落者,在作者隐匿的状态下,她通过镜头语言,展现出诗意的游荡和无声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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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书》电影海报。

《无依之地》的后劲不是通过宣泄苦难呈现的,它所做的是极力克制住苦难的口吻,把一代人的破碎、孤独、逃离与相逢,托付在一种看似轻松、平淡的笔触中,痛苦恰恰是因为隐忍,才具有千钧之力。

《无依之地》的哀婉体现在沉默之中,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是一部西部伤痕电影,或者工人阶级的自我嗟叹,它给予人更重要的力量,是主人公弗恩对自由的追寻,并不以经济作为决定性要素。

在对自由的追寻中,一个人内心的强大,比财富的累积更加重要,弗恩即便在动荡中生活,依然比很多人活得更自由、更丰富,所以,同情或怜悯弗恩是一厢情愿的,因为她强大的内心不需要怜悯,她游牧的生活比很多人更自如。

弗恩实际上选择了一种退出,来作为对当代都市生活的反抗。她拒绝再为资本主义式的工作机制买单,不惜退出竞争,来作为获取自由的代价。弗恩的退出并不是一个普遍意义的选择,但她的选择,对于同样在过劳与竞争中充满倦怠的我们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新的生活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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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依之地》剧照。

诚然,《无依之地》并非是一部无可挑剔的作品,如果以新人导演的标准去衡量,它的视听语言已然足够纯熟,但如果以成熟的作者导演为比标对象,《无依之地》叙事的工整与顺滑,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电影的回味空间。

这部电影的魅力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摄像师和奥斯卡影后麦克多蒙德(Frances McDormand)的精彩表演,摄影师参考了泰伦斯·马利克(Terrence Malick)的影像风格,充分发挥了自然光的魅力。

麦克多蒙德有一种让人目不转睛的魔力,她表演的每一个细节看似容易,但保障着整部电影处于高度统一的风格之中。整部电影成熟地犹如一位老手作品,可惜在一些段落,创作者沉浸在过度平滑的叙事和煽情音乐中,削弱了电影的多义性和随性、松弛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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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依之地》电影中自然与人物的高度统一。

当然,如此批评对赵婷来说或许是一种苛责,在疫情后的电影寒冬里,这已经是一部令人足够惊喜的作者电影。赵婷具备了一项了不起的能力,那就是把她镜头里的人物拍得动人、亲切。

正如墨西哥导演阿方索·卡隆所说:“这是一种共情的表现——你没有把你的角色客体化——你实际上是在观察他们。正因如此,你对这些角色都有一种亲近感。这部电影充满了社会评论,但它并没有成为一个猛烈的政治声明。你只是让它流露出来,因为你的焦点是这些人物的人性,没有任何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