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一个人,通过时空旅行回到过去,在父亲出生前杀死自己的祖父,那么,他还会出生吗?
自时空旅行的概念出现以来,祖父悖论就经常被拿出来反复讨论。时间到底是一条流动的河流,还是一个不断滚动的莫斯乌比环,还是从同一个喷壶口嘴里射出的数道金光?这样的思考从满了乐趣,也启发了各种创作灵感。
从《记忆碎片》开始,到《盗梦空间》,诺兰一直对‘时间’这个主题充满迷恋,而他所惯用的非线性叙事手法,也可以看作是在自己的作品中控制时间——不断地通过正向和逆向的画面来加深观众对情景的理解,最终在故事主题的引领下走出这个时间构造的迷宫,从而获得满足和欢欣。如果说之前《记忆碎片》中,时间是被寻找,被一片一片拼凑,《盗梦空间》里,时间是折叠的环,是潜意识空间里的来回跳跃,那么在《信条》里,时间是电影的主题,也是电影里唯一的主角。相比起之前的试探与点缀,诺兰把最大激情投入了这部电影,也可以看作,这是导演对自己内心世界观的一次大胆尝试,他借用电影里配角的一句话告诉我们:不要试图去理解,要感受。这是一种放大的‘直觉’,也可以说是一场更彻底的造梦。

故事本身其实并不繁杂。约翰.大卫.华盛顿饰演的主人公是一名特工,在一次行动中失败被捕,然后在逼供中选择自杀,因为钢铁般的信念和守口如瓶的美德,他获救了,在‘死’后来到一个新世界——苍茫大海中的风力涡轮机。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大船上,他被交待了一个神秘的任务——没有具体内容,没有行动指示,他需要去拯救全世界,而谜面只有两个字‘信条’。伴随着解谜的过程,主人公找到搭档,处心积虑接近了大反派军火贩子,也理解了‘信条’的涵义,为了保护世界不被来自未来的敌人毁灭,他和搭档需要逆转时间,寻觅一线生机。
从设定上来看,这是传统的好莱坞叙事,特工电影的框架;从元素上看来,枪战、追车、热血兄弟情、夫妻反目,所有能调动荷尔蒙的元素都不匮缺,剧组从丹麦、印度、爱沙尼亚、意大利等六个国家,画面美轮美奂。影片中,不仅有大型波音747客机被炸的场景,还有在大海中驾驶F50漂浮双体帆船竞赛的画面,很燃很火爆。唯一不同的是概念——诺兰用时间逆流这个概念把时间线层层包裹,反复出现的人和物搅乱了观影时的正向思维,网住观众的同时也增加了理解难度。但就如影片所言:这是一场时间之战,需要跳出过去的眼光。

逆向时间的概念带给了影片别样的视觉感受:先有弹孔,再有枪击,逆向子弹可以飞回到手心里;倒退行走的人,逆向行驶的汽车,在空中停滞与倒飞的飞鸟;翻滚着汇集到脚底的积水,仿佛是被宝葫芦吸走的烟,废楼在爆炸前自动还原然后在下一秒重新炸开。诺兰的想象力在这部影片里肆意挥洒,达到了巅峰。大反派安德烈与主人公在最后关头通电话里,主人公说像他这样拖着全人类为自己陪葬,甚至毁灭自己儿子的人是疯子,安德烈却说,也可能是神,神灵。在一个自创的概念里,铺洒自己的想象,可以类比为创世。这句话,我总觉得是诺兰借角色之口说出的。
影片中,演员各有千秋,主人公沉稳坚毅,有种让人信服的气质;女主凯特身材完美,而眼神中有种矛盾的脆弱感,让人想要探究;安德烈的老谋深算,狠毒自私,将人物的动机和内心冲突完全彰显;就连伦敦会所里出现的爵士,也是一派典雅的风度翩翩,十分有辨识度。但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最牵动我心的,还是尼尔。

影片刚开场,主人公在基辅歌剧院拯救即将被灭口的观众时,一枚逆向子弹救了他,救他的人敌友不分,他只看见背包上用红线挂着一枚铜钱。这是尼尔第一次和主人公见面,主人公是无知且迷惑的,但尼尔是专程为救他而来,这是莫斯乌比环的起点。尼尔的第二次出现,也是正式出场,是在孟买,罗伯特.帕丁森穿着一套灰色西装,风度翩翩地坐到熟人公身边,非常熟络的为他点了一杯可乐。在攻入被守兵严防死守的别墅时,主人公和尼尔配合的天衣无缝,友谊诞生的同时,时间的莫斯乌比环开始流动。为了接近安德烈,主人公必须争取安德利妻子凯特的配合,前提是需要毁掉使凯特受制的假画,固若金汤的保险库要放火并不容易,于是尼尔策划用飞机撞击。这一情节,是影片中的第一个高潮,也是最特工的部分,气氛紧张、画面紧凑、优雅的绅士和致命的搏斗,燃烧的飞机和散落的金砖,视觉极尽华丽。
尼尔第三次出现是塔林的追车戏,精准设计的四辆大车控制了护送车队,主人公顺利拿到了东西,却被随之赶来的安德烈坐收渔人之利,在这一场景,逆向行驶的汽车第一次出现,主人公第一次进入逆向世界,然而逆向的安德烈洞察先机,不仅拿到算法还打伤了凯特,任务失败,主人公怀疑尼尔身份。为了救被逆向子弹打伤的凯特,主人公和尼尔带着凯特进入逆向世界,回到机场被炸的情景,然后通过库房中的逆转门回到正向世界。
最后的大结局,为了阻止安德烈毁灭世界,大家一起进入逆向世界,回到基辅大剧院爆炸的那一天,也就是检测到斯托克12号发生爆炸的那一天,在废弃的军事基地的洞穴里,拿回算法,切断与安德烈的联系。在这一情节中,尼尔逆转了三次。他先是通过逆转门加入红蓝行动,在战争结束后,逆转到主人公进入地道前,爬上卡车,试图阻止主人公进入地道,但没有成功,然后他驶像爆炸地点,放下绳索救困出地道内的主人公,一切尘埃落定后,他把手里的算法交给主人公,与之道别,开启第三次逆转,进入地道之内开锁,然后为主人公挡枪,长埋在那个荒芜的废墟之下。

换一个选择行不行?影片结尾,主人公终于认出尼尔,含着泪问尼尔。发生了的就是发生了。尼尔笑着说。你可以看作是宿命,也可以看作是现实。印度的行动结束后,主人公曾交待尼尔,要他找出钚的下落,然后告诫他——你将被灭口。尼尔笑道,这是迟早的事,不是吗?一直在整个行动中穿针引线的人是尼尔,在危机关头拯救主人公的人也是尼尔,信条行动中的核心人物尼尔,却是抱着必死之心参加行动。尼尔说,这就是我们这段友谊的最好终点。这是我的终点,你的起点。我会在未来等你。他带着轻笑转身远去,走向他既定的孤独的宿命。
尼尔的信念,在于维持时空的完整性——即发生过的事不能再更改,现在的所有一切都是未来。在他的信条里,时间是一条流动的莫斯乌比环,过去、现在、未来交织在一起,绳结样紧紧编织,缺一环不可。他的使命在于破解还未发生的危机,为任务死在遥远的过去,而正是由于这段生死相许的友谊,主人公在未来招募了他,他的终点成就了他的起点,没有为信念献身的尼尔,就没有那个在行动中来去自如的尼尔。
可安德烈却在最后对着手机呓语般念道——海水上涨之时,河流必将枯竭,我将在未来出现。对安德烈而言,就算把这个世界毁灭,杀死一切生灵,自己也会在未来重生。杀死这个年迈病弱的自己,未来会诞生一个崭新的自己,这是他甘心做未来人内应的动机。
那么,过去到底能不能改变?时间到底是一个死死环扣在一起的莫斯乌比环?还是无数个并列的平行世界?诺兰并没有就这个问题给出一个绝对的答案。
影片中,主人公曾经问尼尔,我们现在还活着,是不是证明他们失败了?可是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导致现在的自己被未来的自己所救?才会使人抱着必死决心进入遥远过去?而尼尔又是怎么做到同时出现在基辅大剧院和斯托克12号?也许,死不是单纯的死,生也不似纯粹的生。
我更倾向于——在某个遥远的未来,可怕的事情爆发了,幸存者痛定思痛,采用时间逆转的方式去改变过去,把未发生的事扼杀于摇篮之中。所谓的莫斯乌比环,可以看作是一个人的一生,过去、现在、未来交织在一起,互相促进影响。而这个莫斯乌比环,漂浮在无垠的宇宙之中,在它旁边,排列着无数颗星星般的莫斯乌比环,每个都是一个无懈的完整的圆,这一个,不过是其中一颗,它们共同形成了宇宙。
最后,用惠特曼的诗给尼尔当做墓志铭
‘我如空气般消逝, 自淡微的阳光中卸下白链, 在海风中伸展身体, 让它在锯齿中漂流。 我将自己化为尘土, 以滋养深爱的青草地, 如果你还要我,请在你的鞋跟底下找我。 你几乎不瞭解谁是我,或我所意指, 但我仍将照拂你的健康, 且滤清你的血液。 找不到我, 要继续努力, 此处寻未著,可往别处寻, 我会在某处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