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文涛,梁文道,陈丹青。
只要这三个名字出现,9分打底。
窦文涛有《圆桌派》;
梁文道有《一千零一夜》;
陈丹青呢?
节目和他说话一样,虽然慢吞吞。
但好歹还是来了——
《局部》第三季
以往Sir写某片的续集,喜欢找它进步的地方。
但在《局部》第三季这里。
“进步”,变成一个禁忌词。
不讲名作,不讲名人,不求进步,甚至“反进步”,依然是《局部》的追求。
陈丹青举了一例。
敦煌莫高窟。
起于汉末,延续到南北朝,直到隋唐,再到宋,辽,金,乃至到元朝,依然有新的壁画诞生,时间绵亘上千年。
时代在前进,壁画的技巧不断进步。
但,最伟大的画,出现在什么年代?
还是最开始的那会儿,四世纪的北魏。
论技巧,北魏的壁画比不上隋唐,比不上宋辽。
但论生气,论饱满,论耐看,又是最巅峰的时期。
艺术有进步吗?或者说,艺术需要进步吗?
不见得。
艺术如此。
讲艺术的《局部》,也就不要谈什么进步。
于是,新一季开场。
不是将眼界放在闻名中外的大博物馆……
镜头钻进一间意大利偏僻的小教堂。
讲啥呢?
不讲文艺复兴三杰,不讲辉煌的油画。
就讲现在几近失传,社会不再需要的“落后”画种。
湿壁画。
为什么?
这才是文艺复兴的堂奥所在。
呵呵,很陈丹青了。
从第一季开始,陈丹青的《局部》其实就不那么“与时俱进”:
进来在一个屋子里坐着,拿着稿子念。
屏幕像PPT一样划过去。
像上课那样给你讲艺术。
第二季,地方终于变成了开阔的现场取景(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PPT终于变成了实物,可是陈丹青说话,依然是慢条斯理。
立论,依然充斥着“我实在无知”,“当然我肯定错了”。
赶客吗?
赶。
听不进去的人,一集都看不了。
但,不少人坚持下来,打开新世界。
因为他讲了梵高,自己苦熬两年存了两万,就为了去荷兰看一看;
因为他讲了意大利比萨圣墓园布法马克大壁画《死亡的胜利》,自己专门跑到这个三线小城去看。
评论中这些例子很多。
为什么这么激动?
在Sir看来,《局部》的“不思进取”,恰好是它带给当下最大的进步——
当我们步履匆匆,往越来越有钱的方向冲刺的时候。
有没有人肯静下心来,看一看这些从来没见过的艺术?
《局部》最大的意义,并不是带给你知识,带给你观点,带给你挥斥方遒的鸡汤力量。
而是,带给你眼界。
在你的印象中,文艺复兴也许是温情脉脉深思熟虑,也许是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的同性恋八卦,也许是小鲜肉拉斐尔的天才光环。
但,文艺复兴,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其实是血淋淋的。
宗教改革此起彼伏,残酷审判威慑着异教徒。
动不动就是杀头,流血,刑场处决。
可以说,三百年的文艺复兴,都是罪恶。
但,一切都能被历史原谅。
因为它的艺术。
但看懂艺术,就需要眼界。
《局部》带你开的眼界,有两层含义——
第一层,是对家喻户晓的大师的祛魅。
讲湿壁画,是故意标新立异,避开大师(文艺复兴三杰),讲偏门左道吗?
还真不是。
举个例子,《蒙娜丽莎》世人皆知,是因为她真的代表艺术的最高峰,是最伟大的艺术品吗?
不是。
是因为被谈论的次数多了,或者按陈丹青的说法,是因为被印刷的次数多了。
作品有名 作品无名
取决于被印刷的次数
直白一点说就是——
装13的人太多。
他举了个例子。
上世纪60年代,《蒙娜丽莎》在美国展出,轰动到什么程度?
时任美国总统肯尼迪和夫人亲自为她揭幕剪彩。
短短20多天的展期,108万观众涌进美术馆,平均每个观众看画的时间,也就8秒。
真·走马观莎。
毒舌的安迪·沃霍尔批评:为什么不弄个副本呢,没有人看得出二者的区别。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人说出来,《蒙娜丽莎》真的好在哪里。
只要这幅画印数够多,传播够广,连名流政要都为它打电话,就能成为名画。
这也是为什么湿壁画注定会没落。
因为湿壁画不是以一幅一幅画来算,而是以一面一面墙来算的。
教堂的墙有多大,壁画就有多大。
能完全呈现在书里吗?
不能。
也就没有传播价值。
所以,得靠你亲自去“看”。
这就是第二层眼界——
抛开别人给你打包总结的艺术史要点,自己去发现那些被遮蔽的绝世高手。
这,就不仅仅是发现原来达芬奇从韦罗基奥的工作室出师,米开朗琪罗出自画家基兰达的工作室……
也不仅仅发现文艺复兴时期堪称天才的人,多达三十多个。
这都只是硬知识。
更重要的是。
通过发现这些隐蔽的绝世高手,发现这个民族隐秘的特性,隐蔽的民族性。
比如,讲中国易县出土的罗汉。
关键词,“信仰的痉挛”。
你看他们,眉头紧蹙,心事重重。
这种“信仰的痉挛”中,带有世俗的真实。
主流的佛像塑造(佛菩萨),带有神化色彩,专供瞻仰礼拜。
因此,大多面如冠玉,雍容华贵。
易县罗汉,在中国古代造像中,绝无仅有。
更像人了。
它揭示了古代中国什么样的隐秘?
一个是,所谓信仰是一件很苦的事,绝不是以往中国人所想像的,简简单单就能达到极乐的境界。
你得修八万四千行,你得受尽各种身心折磨,才能脱胎换骨,超凡入圣。
另一个是,这位易县无名的工匠,在塑像的时候,不再因循古法,或者凭空捏造。
他参考了当时人的形象,甚至将自己的面容特色加了进去。
最终得到了这么一尊与人的形象非常相似的罗汉形象。
以至于陈丹青说:
我小时候,还能在大人脸上,见到这样一种神态,学者、教授、名人、大队书记、村里的长老、族中的权威,脸上都有这么一种不容辩说的傲慢,你会害怕他,敬重他,从心里面服从他,现在不容易见到这样的脸,这样的表情了。
所谓真正的艺术,也许就是这种传之久远,让艺术品中的人物在现代人看起来还很逼真,活在我们周围的媒介。
陈丹青在节目里反复强调这句话:
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
其真实含义也许是:
艺术没有别的标准,唯一的标准就是,人。
艺术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他就是用这种无声的方式。
告诉你,你的祖先,到底是怎样的人。
这种情况,在意大利的湿壁画里,也有。
画家通常都很鸡贼隐秘地把当时人的形象画进去,甚至,把艺术家自己的形象画进去。
他们的初心。
可能是为了不朽。
可能仅仅只是为了传神。
可能也仅仅只是为了几百年后,子孙们的一声惊叹。
请看被烛光照亮的壁画
这真漂亮
但实际上,它无可辩驳地呈现给现在的人看:
曾经,几百年前的人过得多么活色生香,而这原本也是今天的人可以活出的精气神。
中国的敦煌。
不但中国人,全世界原本都没人惦记,倒是日本人非常热心。
1979年,日本已经派人到敦煌拍摄纪录片。
这只是日本人对敦煌重视的一个缩影。
乃至于到现在,依然很流行,且显得刺眼一句话:
“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日本。”
敦煌重要吗?
重要。
它推翻了外国人对中国人的刻板印象:
压抑,守旧,无趣,毫无创造力。
而敦煌壁画,自由,奔放,活力四射,想象力爆棚。
简直像有上千个中国的毕加索。
我们经常以为,进步就是大踏步往前进。
可是当我们进步越快,眼睛越来越只会往前看的时候,前路往往越来越多雾霾,山火,海啸。
经济上去了,“人”却看不见了。
我们匆忙地追逐单一标准下的成功。
殊不知,我们也匆忙地将自己同化为抽干灵魂的行尸走肉。
身后有什么?
不知道,看不见,没空想。
但。
停下来,回头看——说不定是我们更迫切需要的进步。
因为,那里可能有上千个毕加索等着我们和他对话;
可能有无数个王侯将相等着我们把酒言欢;
可能,还有个被你丢掉的“自己”。
等你上前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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