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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电影院里看《东北虎》,几次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不是心惊肉跳,而是在静止画面和无声场域的间隙屏住了呼吸,十分难得而享受地感受到来自心底的触动。
从这个角度说,这是一部带给我生理反应的电影。生理反应,常规概念里被认为是低级的,但如果愿意仔细揣摩其奥妙,就会明白它意味着全部生命体验。
能在电影院里看到《东北虎》,看到耿军导演的电影,算得上2022年值得被记住的事。这部电影是独特的,这种体验也是稀缺的,就像耿军对我们说的,“美好太稀缺了,真的美好。假的美好不缺。”
在《东北虎》公映后,我们见到了耿军导演,和他聊了聊《东北虎》,聊到了带鱼、榴莲、萝卜,还有暖和的南方。
《东北虎》里口齿不清的小二,像耿军过去的作品一样,在无望和颓丧中适时出现,带来莫名其妙、不切实际的希望。美玲(马丽饰)沮丧的时候,小二向她推销梯子,说梯子能“站得更高,看得更远”;马千里沮丧的时候,小二给他送来了五百块钱、风筝和炸带鱼。
这样的希望,有些古怪,温暖又引人发笑,却没法笑出声,是真正的会心一笑。耿军说,“罗尔克(诗人)和小二是岸上的人,当你想上岸的时候,能有人搭把手,小二就能跟你搭把手,用最朴实的,我们在生活的河流里边可能已经忽略的那种最简单、最直接的问候。”
小二的梯子、钱和风筝都好理解,可是炸带鱼是什么意思呢?
我误以为寒冬下的东北,来自海洋的带鱼类似暖和的南方。可耿军告诉我,带鱼这东西,是他的乡愁。红烧带鱼下面用白菜做底,是物流还不发达的年代,奢侈的东北佳肴,记忆深处的美好。
这个答案令我感到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这是耿军的个人投射,他说电影里存在一些他非常个人的小“恶趣味”,比如掐脸、撞脑袋,“跟我要好的朋友都被我掐过脸,这个动作放在电影里,就变成一种温柔的冒犯。”
我冒犯了你,你不怕我,你反过来冒犯我,而我也不怕你,一来一往,“不打不相识”了。《东北虎》里,罗尔克掐了徐东的脸,徐东掐了马千里的脸,人物关系由此发生转变。说实在的,浪漫至极。
这些与惯常逻辑不符的反差,贯穿了电影始终,也是耿军作品熟悉的味道。小二、诗人这样“不正常”的人;徐东、马千里和讨债群众这样最普通的人,他们嘴里说出的话往往超脱实际,往往格局宏大。这种反差是耿军电影最重要的幽默来源,是他对现实的提炼,也透露着他的生活智慧。
“一个普通人想发出声音这件事是很难的。”既然现实的情况这么难过,耿军觉得至少在电影里,让普通人发出闪烁光芒的声音,“我自己非常知道,更广大的智慧当然是在民间了,在每一个个体身上,当然这是需要提炼的。”
而对于幽默这件事,耿军作为东北人,自然很有发言权。只是他的幽默不似电视短视频东北小品里的幽默,而是提供另外一种角度的东北和幽默。传统的那种幽默已经做得很好,也并非他所擅长。
“电影不‘好看’是有罪的”,所以幽默是耿军电影所必须的,幽默是让电影“好看”的一种方式。只是需要注意到,“幽默有时候是建立在苦难的基础上的,是建立在沼泽里边的,是泥泞的、人物的反动力上的。它拦着我们往前走,但人还非要往前顶,在那一刻产生的张力而出来的幽默。”
冬天的东北,男人徐东挺着个大榴莲回家,给怀孕的妻子吃。这个出轨的男人,知道家里有两个人需要吃水果,那他算是一个顾家的男人吗?
现实就是如此,很多事含糊、不绝对,想要一码归一码却常常做不到。但是有一点耿军给了确定答案,徐东和美玲两个人是有感情的,“这其实是夫妻间一个特别重要的情感上的东西,榴莲可能比《色,戒》里那个钻戒来得更实在些。”
徐东和美玲的扮演者是章宇和马丽,两位职业演员,两位明星,这是耿军以往的作品里未曾有过的。
因为章宇、马丽的加入,《东北虎》在宣传层面其实有了很丰富的可能性。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就是“马丽抓小三”相关的点。尽管这与电影主题关联度很低,却能有效吸引观众,只可惜,这导致不少观众走错了影厅。
《东北虎》确实有这条怀孕妻子美玲发现丈夫外遇、愤而追“凶”、实施报复的故事线。这也是耿军在2012年完成首稿剧本、2018年再度修改时,着重改动的部分。在他眼里,“原本的美玲太柔和了,我需要把所有柔和的地方都写到绝境里头去。”毕竟,电影里的这些人,都是被关着的老虎。
这次与职业演员的合作,耿军感到满意。演员的配合度高得令人意外。美玲出场的第一个镜头,吹个口哨、叫一声狗,前后拍了十几条。马丽放下了过去的所有经验,全身心进入《东北虎》、塑造美玲这个角色。
耿军有时还会让演员在台词和动作的间隙数数,“我说这块中间是13秒左右,你刚才是16秒,那就长了。13秒正好,12秒也行。”拍了几天之后,马丽对他说,“哥,我发现你是个数学家。”
这是对表演细节和节奏的把控,是耿军最突出的风格。这种动与静之间的关系,也正是电影艺术至关重要的特质。
能看到网上不少观众的反馈,认为电影节奏拖沓,演员表演缺乏灵活。会有这种质疑,原因正在于对“节奏”的理解因人而异。耿军觉得“电影需要把时间沉下来,你需要突出的东西才能突出出来。”
现实生活充斥了大面积的废话,浪费了大量的时间。所以耿军说,“我不想在电影里面浪费时间。我电影里一句废话也没有,我无法容忍我的演员、我的角色说废话,说没有用的话,我得让他们说有弦外之音的话。”
在电影里,耿军没有浪费一点点时间。
这样的电影和这样的表现方式,正巧就像是榴莲,爱的人爱得不行,恨的人恨得要死。而随着时间推移,爱这种电影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就像爱榴莲的人越来越多一样。
《东北虎》故事的起点就是一个学校里的文人去找一个社会人复仇,因为文人的狗被社会人吃了。这来源于耿军的老朋友徐刚(诗人扮演者)的真人真事。
“这个故事本身的开端就有特别大的戏剧张力。你(文人)怎么找(社会人)?你找了之后,还以为是一社会人,结果就是一狗揽子,而且遇见一回不如一回。这就形成文化人跟社会人之间,开始互相了解和近似于开始理解了。两人开始敞开心扉,那就不好意思……萝卜来了。”
观影时,那个横空而出的大圆萝卜,吓到我也乐到我了。“萝卜是我们东北最重要的蔬菜,在菜窖里边跟土豆、白菜在一起,他们三个是好朋友”,耿军这么跟我说的。
耿军特别喜欢把东西拟人化,或是把人“动物化”。有的朋友在他眼里就是只大狗,而他自己是只哈士奇。他也特别爱逛动物园,东北虎这个意象来源于此。至于为什么爱逛动物园?耿军说,“动物园其实就是进去看看亲属嘛,探亲。”
“他们被关在这,被驯养。我们人不也是一样,每个人都被关在某个部分,被驯服。森林之王是不是想过脱离这个环境?而脱离这个环境,它还会继续凶猛吗?他跟我电影里边那些主人公是一个最直接的映照关系。”
这些脑洞清奇的串联和戏谑,在电影里,把荒诞和黑色表露无遗。“黑色电影、黑色喜剧其实就是正常生活、法律秩序边上的那套秩序的东西。它是现实的,但它是黑色的。它为什么是黑色?它是法律与理智之外的东西。”
只可惜,黑色与无法掌控的现实,并不是我们的电影特别能够宣扬的。或许这也是为什么耿军已经拍过四部长片,《东北虎》却是他首次在国内大银幕和观众交流。
在《东北虎》的结尾,我明显感受到了一股积极的、温暖而有希望的情绪。这与耿军过去作品的落点似乎不太一样。我猜想是耿军做了妥协,但他很明确地告诉我,他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结尾徐东说)19岁那年,妈妈说,我们一起挺过今天,明天可有意思了。19岁那年的明天和未来是什么时候?不就现在吗!”
从片子发生那一刻、砸了一个冻柿子,一直到徐东站在那看到风筝。这一切“现在”就是“明天”。这样的结尾,“不单单是一个希望和温暖,其实是五味杂陈。”
对于当下充斥的各种信息、各种表达,耿军觉得都像是一种宣泄,而且这些宣泄是没有声音、没有记忆点的。
《东北虎》是耿军坚持住的一种表达,当下能有这样的表达,震耳欲聋。
“暖和的南方”总是出现在耿军的电影里,就是最朴素的情感里,向往的那一部分。人们总归是需要向往的,不论有没有付诸行动。对于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大仇得报”就是最终的“向往”。
在现实里,徐刚的复仇故事,没什么特别。吃了狗的“仇家”躲着他,躲到他气儿消了消,再找个中间人,下个跪、认个错,最后赔点钱,这事儿就算了了。
耿军说他当时看见徐刚,在大雪天里要去复仇,像极了林冲风雪山神庙。我也依稀记得,林冲的老婆被高衙内玷污,他举刀在街上誓要复仇,可几天过后,气儿就散了,反被设局入了白虎节堂。
所以愤怒这个东西很有意思,不管你是徐东还是美玲,不管你是林冲还是东北虎,怒火无法释放之后,终归趋于平静。
在耿军的电影里,人们常常满怀斗志地要去做点什么,但最后总是事与愿违。可以说,他给观众展现了现实的模样,用最诚挚的心。
耿军告诉我,“我们虽然主动生活,但我们如此被动,但你日拱一卒,往前走一点,就有可能带来一些转变,一些变化。”
“往前踏一步,看看会怎么样吧,有的时候会海阔天空,有的时候会撞到墙上,嗯,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