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海洋中的一抹純黑

「港片」這兩個字漸漸地,已經和它的搖籃「香港」一樣,變成一個符号,象征着昔日的榮光,成為懷舊、傳統、難以轉身的代名詞。

今年六月,香港《電影檢查條例》重新修訂,對今後「港片」的選材和内容做了進一步限制。與從小就學會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大陸人不同,自由和不羁慣了的港人,恐怕實在難于适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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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約束并非徹底的壞事。石縫中還能綻放出的花朵,有時要比溫潤原野上的花花草草更能獲得世人的青睐。盡管這真的很難。

正因為面對未來真的很難,低頭回望過去便成了一種逃避之法,成了不願被迫轉身的逃避之法。
逃避雖然可恥,但是有用。

今年的港片中,質量廣受關注的主要有三:《智齒》《濁水漂流》《手卷煙》

相較前兩部,最近才得以相見的《手卷煙》被認為是重現舊日港片精神、港産黑幫片趣味的集大成者、讓懷舊者過足瘾的一口濃煙。但這卻也是原地踏步、背對着未來、保守以自慰的一支過期手卷煙。

主人公退役華籍英軍關超抽不慣成品盒裝煙,導演陳建朗也隻拍了一部半成品的新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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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卷煙》海報 壹 舍忠而取義

「唔講一、唔講三,講二(義)。唔講風、唔講雨,講咩?講雷(義)!」——《手卷煙》台詞

《手卷煙》裡有老港片着力的江湖義氣和兄弟之情,故事就是圍繞這股子情義作為推動力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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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卷煙》劇照

導演陳建朗接受采訪時表示,對小學、中學都讀男校的他來說,特别重視男生之間的情義。反之,刻畫女性角色對他而言是較難的,短期内仍然是想拍男性為主的電影。

在道義放兩邊,利字擺中間的時代,這種如今被忽視的傳統價值觀,需要有人“老調重彈”。且如他這般坦率,敢于仍舊隻将女性角色作為工具人的創作者,如今确實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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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卷煙》劇照

然而,如果深究影片對江湖道義和兄弟情誼的诠釋,會發現似乎并不能完全令人信服、滿意。

香港人關超和南亞人文尼,兩個邊緣人萍水相逢生出惺惺相惜的兄弟情。終于,為了自保也為了文尼,關超捅了毒販老闆的老巢,似乎兩肋插刀在所不惜,滿滿義氣撲面而來。

可是,過程之中,關超先是作為中間人吃回扣,而後帶文尼一起偷吃屬于老闆的貨,反而顯出他的自私和不守規矩。他表面上抽着走味兒的手卷煙,内心和行動卻是遊刃有餘,并沒有堅守不破的原則。

正因為世人機關算盡,不成文的江湖規矩才顯得動人。可關超恰恰是壞了規矩的那個,實在叫人覺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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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卷煙》劇照

奉上為忠,與友為義。

哪怕關超在行走江湖的過程中,多一些被動,有一些「自古忠義兩難全」的糾結,這個人物都能更具武士英雄般的傳統魅力。

貳 去年煙花特别多

除了江湖精神氣,《手卷煙》還嘗試将老港片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各種元素做結合。就如下面這條豆瓣短評所寫,影片确實令人嗅到了許多記憶中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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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卷煙》豆瓣短評

毒販、古惑仔、霓虹燈、重慶大廈、繁華與破敗合一、真實的街頭和路人……

與此同時,影片也努力在尋找新的賣點,賦予兩位男主并不多見的人設:退役華籍英兵和N代南亞裔。

「退役華籍英兵」看起來新鮮,也符合社會邊緣人設的需要,但是早在23年前,香港回歸的第二年,陳果導演就已經用一部《去年煙花特别多》道盡了華籍英兵的無處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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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煙花特别多》海報

而《手卷煙》的故事發生在2019年,二十多年過去,「華籍英兵」的身份還真的有其作用嗎?并且故事中,關超的生活并沒有一塌糊塗,他有門路做毒品交易的中間人,也跟債主關系不錯,還與按摩妹情意綿綿。

就算更近一步,非要說他生活的一塌糊塗,似乎也早就跟「華籍英兵」這個身份沒有多大關系。
更别說南亞裔年輕人文尼,他的身份處境在片中用台詞表現得過于直白了。而且除了開始的兩場戲,他的身份問題再沒有更多表現,也和故事主題沒能做契合。

此外,影片中,走了味兒的手卷煙絲、“南亞人”被迫之下闖入了“香港人”的家、說着“你們隻懂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台灣人”,以及從小盒子爬入大盒子的“烏龜”……這些都是作者的巧思,能令觀衆感到其中隐喻,但殊不知隐喻這東西,并不是越多就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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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第五季》徐浩峰談隐喻

其實,《手卷煙》最令人失望的,是串聯起故事的犯罪行為依舊是「販毒」,麥高芬依舊是「白粉」。這些東西早已不屬于這個時代,它隻是個殼子,時代換了就該跟着換,完全沒有保留的必要。

假如能将開篇字幕顯示的年代設定,從2019換成1999,上述這些問題都能相應的化解掉一些。但如果真這麼做,反而又更像是被困在過去了。

這樣的矛盾之所以産生,或許源自創作者顯而易見的“概念先行”問題。所有的元素、設定、隐喻豐富卻流于表面,設計感太強,顯得不夠真誠。

年輕人更容易幻想,因為不受條條框框約束。年輕人也更容易臆想,因為沒有足夠閱曆以支撐。

老一輩抽手卷煙,并不會卷一支抽一支,而是會得閑時一支接一支地卷,恨不得卷夠一箱子,才能防備飛速變化的未來。

叄 紅海中的一抹黑

雖然《手卷煙》還是一部“半成品”,但它也至少做了一半。希望未來的香港電影能夠更勇敢、更坦然的面對現實、面對未來,學會如何成長為一株綻放于石縫中的花朵。

如果拿《手卷煙》與大陸電影對照,我們可以把它和《暴雪将至》《暴裂無聲》《南方車站的聚會》《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以及《熱帶往事》等影片放進同一作品序列。

因為它們都具有相同的底色。這一底色,正是近年來華語電影悄然興起的一股“新黑色電影(Neo-noir)”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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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車站的聚會》劇照

借由這一類型,創作者可以深入人性最幽暗的部分,去探讨深刻的存在主義議題;同時在外在上,這一類型又為影像調度、美術造型、光調設計、空間布局等提供了極緻的發揮空間。

令人欣喜的是,這是近些年一批優質而嚴肅的華語青年電影人的集體追求,也是他們與國際影壇題材、風格潮流同步的體現。

北電的郝建教授在一篇談“為什麼我們很少拍黑色電影?”的文章,關于“黑色電影”有着很精彩的論述:

黑色電影中有着魔鬼的幸災樂禍和冷漠,它非常沉迷于展現一個非理性籠罩的世界,它充盈着犬儒主義的怪笑,它兜售的更多是絕望,它逼着我們去審視世界的荒誕。黑色電影打造的是一個存在主義者眼中的世界。内地黑色電影的缺失是個引人注目的文藝現象。除了衆所周知的原因之外,或許更主要的影響因素是我們這裡主導文化的藝術觀強調寫光明、向上、善良,回避對人性中幽黯意識的探索,回避對人性惡的探索表現。希臘的德爾菲阿波羅神廟的石頭上镌刻着許多箴言,最有名的是:人啊,認識你自己吧。認識人性中的惡是一種善行,創作和觀賞黑色電影是一種善行。

讓我們一起放下政治不談,談一談人性中最幽黯的部分。

多行善舉,一起成為紅色海洋中的一抹純黑。

讓更嚴格的審查、更壓抑的環境來得更猛烈些。

激發出華語電影更妖豔、更璀璨的銀幕惡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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