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由李惠民执导、徐克监制的电影《新龙门客栈》不可不谓是武侠电影史上的一座丰碑,本片承继1967年胡金铨执导的《龙门客栈》的基本剧情框架和人物设定,在摄影、动作、声音等方面作出了大刀阔斧的创新。而自胡金铨版《龙门客栈》顺延而下至《新龙门客栈》的主要脉络之一便是“舞台”的设定——被沙尘暴包围的龙门客栈。侠士、东厂、掌柜、关防等多方势力迫不得已在这连接塞外与内地的驻足点,也就是阈限空间中斡旋,乃至厮杀。
一、客栈的本来面目
客栈,自古有之,意为设备较简陋的旅馆,供过路的客人歇脚,个别还提供堆货与代办转运的业务。影片中,东厂大太监曹少钦阴谋杀害忠臣杨宇轩并将其灭门,却留下一儿一女流放到边外之地,原意是将其用作诱饵,企图吸引其旧部周淮安等人,将之一网打尽。但在江湖义士贺虎的仗义相助之下,杨宇轩之后得以暂避在龙门客栈。龙门客栈原本是远在边陲的法外之地的黑店,专营杀人越货的勾当,但在忠良之后到来之一源自政治动荡的偶然因素作用下却成为了聚集各方势力的修罗场。
阈限一语,原意是“门槛”,字面意思便指涉“间隙性”或“模棱两可的状态”。最早,其提出者维克多·特纳指的是脱离了原先设定好的角色。同时尚未实现新的社会角色的状态。随着概念的更迭,“阈限空间”一词也应运而生。它被用作指代在生活情境中,人在往返两个地方之间的“中间地带”,且本不用作长时间停留之地。若将之放在《新龙门客栈》中,龙门客栈作为坐落在连接塞外与内地的漫长路途上的孤立的驻足点便是一个典型的阈限空间。表面上,往来的客商仅仅会在客栈暂时落脚,借助客栈的组织职能来完成自身的任务后便会离去。然而,影片设置了一场未来的沙尘暴,成为了众人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众人迫不得已为了各自的目标,停留在龙门客栈这一逼仄的空间中。至此龙门客栈便成为了倾轧的战场,它既是东厂鹰犬找寻忠良之后、周淮安等人保护忠良之后的竞技场,也是金镶玉存留个人情感的场域。
被沙尘暴这一外在自然威胁所裹挟的龙门客栈作为一个剧作上的“舞台”存在的模式,实质上便是“暴风雪山庄模式”,又称作“孤岛模式”。对比脍炙人口的文艺作品,如小说: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以及电影:昆汀·塔伦蒂诺的《八恶人》,不难发现,西方文艺作品中常常会设置同样的阈限空间来集中代表不同路线的人物,从而积压并使矛盾最终爆发。《八恶人》中的被暴风雪包围的路边酒馆亦是同理,各自身上携带着种族矛盾、阶级矛盾等的警长、赏金猎人、退伍军官等因风雪阻路而迫不得已聚集在狭窄的酒馆中,直面对方、直面矛盾。
因此,《新龙门客栈》中的龙门客栈的本来面目便是契合着“暴风雪山庄模式”的阈限空间:沙尘暴阻断了去路,众人别无他法而直面威胁。不过,相较于西方的众多运用了此模式的文艺作品,本片在剧作方面的创新之处在于,为阈限空间设置了一个终结争端,或是挑破纱帘,令矛盾集中爆发的外部力量——曹少钦率领的武装集团。通常而言,此模式下的主角往往肩负着勘破谜团、揪出元凶、澄清真相的使命,但《新龙门客栈》的主角周淮安却并未身处扑朔迷离的所谓案情中。周淮安的使命是保护,东厂太监的使命是剿灭,双方是相互牵制与抗争的隐形斗争的状态。
二、暴力的集中体现
作为武侠电影,《新龙门客栈》有别于同时期的《笑傲江湖》、《倚天屠龙记之魔教教主》、《太极张三丰》等电影的地方不仅在于“舞台”的搭建,更在于其立足于阈限空间的基础上,使得武侠电影中最吸睛的形式要素——暴力,即运用中国古代武术的搏斗戏码在叙事曲线的高峰处集中爆发。
因为片中众角色都受困于龙门客栈这一阈限空间,共享空间的狭窄性使得角色间的斗争在影片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呈现为暗流涌动的智斗,而非刀光剑影的厮杀。破局之法便是曹少钦率领的东厂杀手的到来,它作为打破困境的外部力量介入了原先尚可维持平衡的场域,将龙门客栈这一藏匿暴力的栖身之所如秋风扫落叶般摧毁。至此,本片的阈限空间的建构的最终目标终于达成:酿成一场中式大逃杀。
周淮安肩负营救忠良之后与保护爱人邱莫言的使命,曹少钦则心怀绞杀“反贼”杨宇轩之余孽及旧部的政治野心和目标,双方决战的便围绕着龙门客栈展开,宛如苗疆养蛊,将数种凶猛的毒虫圈养在封闭的盅内,待最强者消灭其余对手,胜者便可逃出生天。在人物设定上,周淮安与曹少钦,包括金镶玉手下的刁不遇等人皆为武功高强的能人。角色的定位决定了他们在矛盾集中爆发的时刻用以一劳永逸、斩草除根的最终手段便是诉诸武力。
但所谓“中式大逃杀”与日本深作欣二执导的影片《大逃杀》中的杀阵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将故事背景架空在人口膨胀,社会压力空前巨大,礼崩乐坏的程度之高使得政策允许甚至强迫在校学生通过暴力决出最强者的情境下。而前者尽管要在银幕上呈现不可调和的厮杀,但依旧依托着中华传统的道德理念去创造情节。
周淮安作为传统意义上的侠客,承继了中国人崇尚代表正义理想的高风亮节式人物的情怀,同时也保有“止戈为武”的信念。消灭直接威胁自身与被保护对象的敌人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杀人仅仅是其“越轨”的外在化表现。同样的,作为政治人物,曹少钦绞杀自己眼中的“反贼集团”也只是实现其扭曲的政治野心的方法。两大阵营的决斗并不会战至最后一人,人际的情感依然存留在个体身上。
正因如此,在邱莫言葬身黄沙后,金镶玉决意随周淮安远离这片埋葬了万千尸骨的是非之地,也是中式的情感体现。正是因为有了道德的存留,才使得这场令黄沙化作坟场,使刀剑变为碑文的中式大逃杀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阈限空间中的残酷的、毫无人性的厮杀。
综上所述,《新龙门客栈》在多个层面成功建构出了龙门客栈这一集中了矛盾的阈限空间,并促成带有中式特色的暴力盛宴——中式大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