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期内应该不会再尝到比这道菜更奇异的滋味了,一是剧中犯罪解谜占比本不算多,观看前还被剧透了个八八九九,只得放弃悬疑部分的沉浸式体验,而把作品当作描摹人和时代的风姿特饮来享用了,固然丧失掉部分乐趣,倒也不是全没好处,至少再不必苛求节奏了嘛(剧的事件信息密度对我来说偏低,且不能完全归进总体调性的张弛里)。二是巨大争议在观阅中途几经发酵,探讨范围迅速超出作品范畴,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热点议题,我不得不带足疑问和自我审视去定向斟酌,希望有所筛别,有所攫获,最终得出某种程度的结论。这对剧来说大概不大公平,因为自外而内的批判必然带来观阅压力,多少是反趣味的,但对个人来说,依然能算有益的思维荡涤——经过剧作把玩与友邻交流,我坚持了一些东西,也改变了一些原来的想法。

先说作品。这不仅是辛爽最好的作品,也是个人同类型片单的巅峰(咳咳当然,我看剧比较少):构图与色彩,运镜与转场,视听与配乐,隐喻与伏笔,下坠与升华,猪肚与豹尾……几乎都做到最好。有些戏段如羚羊夜宿浑然无迹,有些定格如舌卷焦雷暴裂无声。我尤喜导演九十年代桦林以暖黄主色调为呈现核心的东北复现,笼罩整座记忆塔的不是时代滤镜,不是批判滤镜,更不是东方主义滤镜,而是童年滤镜(我的确还没看几部,已经先腻味了如《白日焰火》、《无证之罪》般脏污狼藉、冷硬肃杀的冰封之域了)。雪不再作为死亡和暴力的象征,而是作为新生的象征登场,轻盈,皓丽,别有根芽。好将膏雨同功力,松径莓苔暖绮沙。怎么说呢,童年滤镜与“景观化的东北”大抵是无法兼容的,至少中心不能——前者必因汩汩流淌出真挚而饱满的感情,召来亲昵的摩挲而非刻奇(自我感动或许同样饱满,但绝不真挚)。这股子感情从高壮而老绿的苞米地流淌到简陋却整洁的职工楼,从凄迷而荒芜的小凉河流淌到逼仄却温馨的录像厅,从炝锅面到水捞饭,从锅包肉到拌桔梗,声声都似在诉说“这个地方虽穷,虽苦,虽落后,但我生于斯长于斯”。很多作品刚好反了过来,看似置身其中,实则冷眼作壁上观。而我以为,只要不为早已淘汰的时代尤其糟粕叫魂,个体对家乡的眷恋总是无可厚非。

其次,本想第三趴细论剧作的“爹味”和女性群像问题,但若按部就班,就该聊主角和主角团了,这趴和前者互挂的地方又太多,干脆就放这儿罢。撸完全剧,我对剧作气质的感受,以及人物形象的解读和首页诸多相反,却又赞同他们部分结论(抱头)。感受差异主要在于我认为对整个剧作而言,爹的是人设不是表达,是时代的群体症候而不是创作的蓄意曲留。各有各爹的铁三角全军覆没暂且不提,毕竟角色之死亡有时反而通向命运之高光,往往出自创作者眷顾而非轻慢,倒也做不得数,但大框架依然限定了批判的主朝向。比如主角,王北的家庭教育显然是对王阳时期的全面否定,16年的出租车师傅褪尽意气,一洗好为人师之陋习,也未尝不是对97年高高在上,缺乏沟通的火车司机的全面驳回;再如主角团,王响、彪子、马队或主动或被动,或正打或侧写,统统断了香火绝了嗣,应该也不是巧合。马队无子,“见多了你这样的畜生,我敢生吗?”是对黑暗孳孽的控诉;彪子不育,“那我更得要你了,不养孩子养点别的”是对多元生活的包容;最浓墨重彩的王响失独,则更是实打实抽在父权制脸上的响亮耳光——在权力结构里淫浸日久,深得其味的授受者,往往是亲子关系悲剧的源头。这并不是一个西方好莱坞式的“父亲叙事”,即父亲先以不怎么样的面貌出现,再在孩子追寻他的过程中慢慢补完,最后达成和解。作品没有和解,所有人早已丧失或即将丧失,只能背负罪孽不断前行,直到心脏绞痛停止跳动。导演对王响身上的时代局限是有反思的。

解读差异则在于女性配角戏份较少,并处于次要地带,但我以为人物形象不仅不扁平,反而大多具有两面性,着墨寥寥却跃然屏幕,生命力十足。最典型的如殷红和黄丽茹。作为社会底层浮沫,殷红虽走上互害老路,但复杂性出乎我意料。她为李巧云挡酒,赞她好看(或许有自己母亲的投射),让傅卫军“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儿”,和沈墨初交往,都说明她有良知,不是天生坏种,这与她后来憧憬破灭,转向不择手段唯利是图形成心理的第一折。她对港商投怀送抱,也不是自甘下贱,“想做玩物而不可得”能简单概括,因为一开始她真从对方身上看到虚幻的美好。卢总和夜总会大多数满口酒臭,大吼大叫的东北老爷们儿不同,斯文有礼,言笑晏晏,教她品红酒,送她小礼物,笑嘻嘻说“我们不是朋友来的吗”,都带给她被尊重呵护的错觉,近乎恋爱的甜味。这当然是个错误。甚至没等到玩腻,仅仅过夜第二天,色欲熏心的嫖客就提出三人行,把女孩薄脆的美梦敲个粉碎——“我和沈墨是朋友。”“你到维多利亚来交朋友?不要太搞笑哦”是第二折。弱者的痛苦往往指向自戕,殷红无法把眼前的男人碎尸万段,只能举刀朝内,把自己剜心摘胆,再用加害者教唆的“金钱万能”重塑假我,否则怎么面对过去天真的自己?越天真,越耻辱,越柔软,越怨毒。她当然必须把沈墨拉下水,证明两个人一样,全世界都他妈沆瀣一气——假如新浇筑的道德泥墙存在如此近距离的例外,她怎么活得下去?然后才可以品出她给沈墨下药前那句“为了朋友”,凝聚着多少痛到发懵的嘲弄之情。第三折则既是功能上的也是镜映上的:这对儿风华正茂的双生花年龄相若面貌相近,既为身份互换提供可能,也为“世另我”却辗转求不得的怨憎会化为超量恶意提供了出口。沈墨是殷红的理想自我,也是奋斗的目标,她的一切都那么好……可为什么她想要的,都会被沈墨夺走?她想要爱,卢总对着沈墨狂流哈喇子却弃她若敝履:“你很好,她也很好,但你不是她”;当她退而求其次想要钱时,却惊闻沈墨得到八十万巨款……因为她是真迹而她是赝品?因为影子永远比不过本体?简单,那……只要变成她就可以了啊——殷红的心理嬗变在我看来是非常充沛的,她才是朝唐泽雪穗大步流星的雏形,只不过与女主狭路相逢,只能中道崩殂罢了。弱者的痛苦需要倾泻,当他们改变不了世界(卢总),就撕咬同类(沈墨),最终自我毁灭。这是弱者的悲哀,也是弱者的卑劣。

黄丽茹则是另一条赛道。出场伊始,她就是个目的性极强,为实现阶级迁跃视婚姻为手段美貌作筹码,追求生活质量却无文艺细胞的俏姐儿(她问弗洛伊德分房了吗真要笑死我)。她保持和厂长不正当关系的同时,也不介意广撒网多捕鱼,只不过刚和彪子接触,三言两语盘出他没啥家底便迅速失去了兴趣。当她意外怀孕需要移花接木,又干净利落地找彪子“先下手为强”,可见道德尺度灵活。但她也不是全不讲究的,当她决定和彪子结婚,也是想打掉孩子和厂长断干净好好过日子的。这样一个高度利己的女人,居然甘愿洗手作羹汤,在十八年婚姻里把丈夫惯成倒油瓶不扶的懒汉,简直匪夷所思!当然直接原因是她失去生育能力,心气儿全灰,但对彪子的冲冠一怒和不离不弃,始终还是心存感激的吧。这就是她的两面性了,既薄情又长情,即开放又传统。丽茹不需为生存挣扎,也不必突破道德底线,但她逃不过生活隐秘又了无尽头的折磨,一如每一个步入婚姻的女人——性情上彪子志大才疏,对未来全无规划,侧写里好吃懒做,对家庭缺乏经营。结婚前,他是梦的解析不离口的文艺青年,结婚后,则是对他人感受钝到发指的无用摆设。生活全无盼头,她不再养马蹄莲,褪色的纹唇懒得修补,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露出过舒心的笑容了。十八年后丽茹决定离婚,固然本性使然先找下家,似乎不太仗义(不过考虑彪子也在外头聊骚小妹妹……就,大哥别说二哥了吧),却也直截了当指出“我跟你之间就不是钱的事儿”。这不是遮羞词,彪子出事,丽茹送他最后一程,在殡仪馆嚎啕大哭,痛苦无以复加,并从心窝子掏出“要不下辈子我们再试试”的说话,已经证明一切。

从这两个人物都可看出导演是有生活洞察,也有筹谋之心的。他尽力在有限空间内将人物做到最满,所以我很难认同说这部剧“没有女人,只有臆想”的论述。

美素也好,村俗里有母亲特有的灵动,眉目俏皮。她的阳儿向她吹鼓孝心,要她什么都不担心,什么都会好了的时候,她嘴角下撇,却满眼都是整个春天都盛不下的灿烂;当她的阳儿变成冰冷的黑白照,她一滴眼泪没流,光是嘴角上弯,发几个高亢又短促的笑音,已经震得参加葬礼的工友面面相觑。好演员就是这样,既不用呆滞彰显创伤,也不以嘶吼模仿癫狂,却更让人感到平静中有一把地狱之火熊熊燃烧,将她由骨到皮烧成灰烬……而这,正是她想要的。沈墨也好,我很喜欢剧作改编,让她从白夜行式的恶女抽身退步,柔化为聪明坚韧,一步踏空步步皆错的普通姑娘。无他,反社会人格障碍、心理赋格、愉悦犯太多,鞍劳马困是也(与此相对,为满足审美需要,避开性侵场景实描同时又要尽可能还原加害者之恐怖与受害者之恐惧,大爷沈栋梁反而从“喝了酒就是个畜生”的老色痞高歌猛进,进化成善用语言压迫、肢体挑衅、借物传亵等间接形式来展现精神侵凌的老变态了,也算有退有进)。巧云也好。总之,里面的女性配角都很好,刻画细,演技佳,我都喜欢,唯一不好的大概只有彪子撞破真相,痛揍厂长后绿帽+破鞋的双份儿直给了——怎么滴,有围巾也就赤裸裸达意了,再加一双底洞大开的皮鞋有何必要呢?这儿倒是有精神渣滓,微微泛起。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整个剧作爹的是人设不是表达,女配也拥有生命力,我又为何会赞同“车裂的女性共同体”、“女性角色没有得到和男性角色一视同仁的塑造”等结论呢(其实我还没彻底弄明白“女性共同体”的内涵和建构方式啦,在我想来,认知共同体固然迫在眉睫,但命运共同体就……)?不管怎样,先不论女性共同体,剧中没有建立起女性正向的人际关系的确是事实。对比男人们,沈墨无点头之友,丽茹无搭手同事,美素、巧云更没个唠闲嗑的姐们儿(桦钢的大姑娘小媳妇老婆子到哪儿去啦),正因如此,她们被切割在一个个家庭,一个个场所的网格中,格子再满都显单薄,无法彼此连接形成广袤的生活网络,也就限制了时代绘卷朝着四面八方的笔意勾勒。至于后者……我想了很久,觉得男性角色和女性角色的塑造方式确有细微差异,但不是后者而是前者有问题,导演多少用冗余的爱意包庇了前者,以至于下意识激怒了部分观众。具体来讲,女性角色大多毅然走进黑暗渊薮,灵魂有瑕,纯白不在,是实打实的道德败坏,至低也是伤风败俗——沈墨杀人,殷红卖友,丽茹乱搞,巧云坐台,而男性角色却多采用道德瑕疵来避重就轻、用欲扬先抑的手法连打带消:王响好为人师却父爱如山,自高自大源于高度的主人翁意识;彪子眼高手低却重情重义,嘴上无毛却大肚能容;马队就更轻了,火爆脾气和阴阳怪气之下是一颗坚持正义的心。再看小儿辈,傅卫军撑死打架斗殴,主打一个无私奉献,王阳更是纯真载体,和坏事儿不沾边。完全的下三滥沈栋梁、卢总、宋玉坤不用说了,下剩具有灰度的角色,数来数去也不过邢三儿一人,其余都是有些毛病的好人罢了。道德瑕疵和道德败坏完全不同,前者正是我经常吐槽网文的,以瑕疵立萌点,用萌点过缺陷的取巧。倘不是时代变了,很多主创以为在安全线内的情节已慢慢出界,显得越来越刺心,比如王响哔哔油条应该用盘子装,拿塑料袋装的老婆就是“懒得出奇”这样的细节,这一对比恐怕会更加明显。

对我而言,女配的塑造方式才是正道,更疏离,更冷峻——也就更客观。缺点盖不过好处,优点抹不平凹陷,人物始终笼在毁誉参半的阴云中,混沌暧昧,爱恨交织,只有这样,才锻铸得出真正具有深度的灵魂。直面人性黑暗,既不逃避也不猎奇,忍受生活里普通人所不能忍的更多的真实,正是文学的重要特征。至于好友说“女性的痛苦,妻子的痛苦都在巨大的男性悲剧面前被客体化了”虽是事实,却在主创选择用男性视角时已注定,作为前因,实在没法反求了。

最后,《漫长的季节》虽有诸多问题,对我来说仍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剧,范伟老师演得太好了。大结局老年王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梦游也似走上小凉桥。他走得那么轻软,仿佛没有一丝重量,又走得那么滞重,鞋底要铲走所有桥泥。这不是“愿行已满,返家去也”的老人,这是用最后一口气,向死亡和新生之河洄游的残魂。然后……

“下雪了。”

世纪末最美的一场冬雪,雁杳鱼沉,而后飘飘摇摇,裂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