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说有什么主题,《无言日记》可以说是一次散步之旅,如三宅所言,它“让散步变得更加有趣了”。而这里首先面对了一种张力——手机与散步的恶劣关系众所周知,自智能手机发明以来,它一直致力于取消很多东西,其中一项就是散步,导航系统取消了散步者迷路的权利,步数统计取消了步行者沿路的风景。为了夺回属于自己的时刻,散步者做出了悬置手机的抗议。但电影人以另一种方式为双方做出调解,说起来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把手机变成一台摄影机,但“摄影机”的任务不是搜寻——目的性同样是散步的敌人,当然也是以“无用”开启生涯的电影人的对手。
要了解“摄影机”担任的角色,需要回到那个重要的譬喻,持摄影机的人就像持有一支笔,这支笔并不是阿斯特吕克手中的自来水笔,而是本雅明意义上的誊抄之笔。在这个时代尽管大部分人患上了提笔忘字的毛病,却几乎都能如臂指使地运用手机/摄影机,所谓如同自我躯体的一部分,也就意味着每一次的取景都带着自我的意识,“创作”在社交媒体上通货膨胀,配合着泛滥的意图与价值感。
与之相对,誊抄者的身影寥寥,因为抄写者首先要承认:摄影机不是自己的手,现实也不是任自己挥洒的画布,他们不得不遵守戒律——放下创作者的自由,让步给先于自我存在的文本/现实,放下构图和寓意,让步给日常如其所是的面貌,放下导演的权柄,任凭“空镜”发号施令,行统帅之能。在这里,持摄影机的人的美德不是创造与占有,而是沉默与诚实。
当然,还有另一个区别需要说明——关于阅读者和誊抄者的“阻力”不同。面对日常熟悉的道路、树木、居所,未经锻炼的散步就像一场纯粹的阅读,我们调用自己的眼睛是如此自然而流畅,如乘坐飞机一般掠过那些景色,“在他如梦般自由翱翔的领地依随的是那搏动的自我”。而用摄影机进行誊抄,则是落入地面走在乡间道路,你不得不面对它的每一个上坡、下坡、弯道、坑洼,用步伐丈量距离远近,用身体确认地形变化,就像直到面对摄影机的框取,才发现自以为熟悉的林道里,哪颗树更茂密、哪颗树更稀疏,直到听见视频里录下的声音,才发现那些耳朵未曾意识到的鸟鸣、摩托声、风声是什么样的大小和质感。

这也启发我们产生疑惑,眼睛和耳朵就是最诚实的吗?实际上,我们的眼睛和耳朵从小已经接受了专业的教育和训练,什么样的事物是视野里的主角、配角或背景、什么样的声音是值得放大的或可屏蔽的,对此它们早已配有一套过滤器。而对于挣脱滤镜的桎梏,除了进行持之以恒的誊抄之练习,《无言日记》还提供了另一个启发——与散步相对的工具——旅行。与其期待留在原地就能顿生摘除滤镜的能力,不如先把自己放到一个陌异的环境——就像所有旅游时的新奇一样,只是这次不是为了追逐某个热门景点,不是为了提炼某种异域风情,而是借着陌生去重新观察眼前,我们做的事情是假装自己把眼镜落在家里了,于是不得不凭着双眼观看世界,并且因为没了镜片,不得不凑近一些。
这就是《无言日记2014》的开场,在认识一只猫猫之后,我们立刻随着列车进入某个国外城市的速写,作为一个异乡人观察商店的收银台、街上的雕塑和鸽子、涂鸦的巷道、穿梭的外国人,以此为起点,就像是银幕内外一段友谊的建立——无论对于三宅唱还是对于我,街上行人都是一样的外国人,一样的听不懂的语言,为了擦去滤镜,我们平等分享同样的陌生。

友谊和平等,是三宅唱作品里的重要法则,这里并不只是说从《无用的人》《回放》到《你的鸟儿会唱歌》《野性之旅》乃至《黎明的一切》的那些关系,而是在《无言日记》的club里的欢乐时光延续到了函馆的黎明,创造第四个友人般的距离感的摄影机,与岸井并肩的训练共同塑造了荒川的惠子,还有几乎是《无言日记》和《世界之旅》的集合——《野性之旅》中,无言日记成了团队里所有人可以共享的技能,它缔造了那些令人感动的视点的交换。以及他与OMSB和HI’Spec的并肩创作:在《驾驶舱》里OMSB作为操作员时、其他人为他留出的余地和背后的支持,《无言日记2015》为我们连接的那些可能更不为人熟知的现场——在影院与《驾驶舱》的互动、三人对基顿令人兴奋的重新演绎、以及铃木了二等人具有穿透性的《絶対现场1987》,《无言日记2016》则带我们一同前往MV/恐怖片的冒险时刻,我们得以见证着创作者与创作者、作品与作品之间的美好友谊。

在《无言日记》里,平等还源于三宅唱对每一段影像的尊重,无论面对的是OMSB还是一只猫(通过无言日记,我们都会认识那两位老朋友——奶牛猫与狸花猫),是蠕动的毛毛虫还是冒烟的火山,是进站的新干线还是雨后的水坑,是飞舞的塑料袋还是盘旋的海鸥,他们都拥有同样的地位和领土,没有谁的职责叫做空镜,没有谁是谁的定场或转场,在这个比剧情片、常规纪录片更广阔的世界里,许多原本只作为背景甚至是背景的一个零件的角色,都有了走到台前短暂演出的机会,也正是这些宝贵的演出时刻,让我们看到的不只是“日常的风景”,而是“未曾发现的纹理”。
而当我将所谓背景、物件当做台前角色时,我同时也在说着某种关于何为角色的分类法。当我以光影、运动、声音、猫与蚂蚁区分角色组时,我也在不自觉地使用一些分类法(它或许并不基于同一个标准,而是多重标准的结合),而与其说这是观看的法则,不如说它是记忆的工具。因为它并非发生在影像突然出现我们眼前的那一瞬间,而更多地存在于当我们开始从脑中调取、描述某个或某些画面时,同样地,也存在于另一种调取和描述的动作——编辑,对于素材的取舍与排列,也可称为“作者的分类法”。
这些分类法有时源于时序(这种时刻或许与作者的分类法正微妙地同行),比方说想到橙红色的天空也会想到紧接着湖面的波纹,想到婴儿房里一排的小孩也会想到下一个镜头那排躺倒的自行车,想到那个泛着蒸汽的电饭煲就会想到开闭的列车门,有时又与以往观看世界的经验和影像教育(在某些时刻二者会重叠)有关,比如想到在拐弯的车前露出的橙黄色晚霞,很容易也想到镜头对着车尾注目着远去的淡蓝天空;想到镜头对着静止的建筑物时呼啸的风声,也会想到面对凌晨住宅区时的茂盛鸟鸣;想到在那个T字路口,货车与红衣单车少年上演的关于运动的演出,也会想到斑马线前后景中幼儿园小朋友、黑色的士、骑单车的女士共同划出横纵相间的动线。某些时刻,分类法建立在某种立场(这是另一个显而易见的平等),比方那些依附于城市纵横交错的线条工作的人们,与列车轨道、路灯、树木、墙面、建筑工地并肩,在以往的时候常被纳入线条中,作为条纹规整的都市背景,而在《无言日记》里无论是在国外还是在日本,在每一个季节,镜头的中心总留下了这些人的背影,这种时候,尤其联想起《惠子,凝视》斜坡处的结尾,我会相信自己与三宅唱的分类法在重合。当然,更多时候,我也不介意与他的错身,因为我们可以相信,好的影像有着作者也未曾发现的秘密,这是一种传递和呼吸般的扩张,他无私地分享了关于生活的观看手记,而我们则从字句中生成属于自己的秘密,这秘密又将藏匿在流变的分类法之中,更新着我们下一次观看。

这种“下一次观看”与其说是影像的接力,不如说是生活的接力。三宅唱早已在采访中自白这种轨迹——“我把观众送回属于他们的日常”——从生活进入影院、又从影院回到生活中的观看。如果说某些电影教会我们如何更好地观看电影自身,我们的电影观在与它们的相遇中更新、演变,那么三宅唱拍摄的则属于另一种电影,它让我们学会观看生活,就像我们从没有见过它一样。正如《驾驶舱》里BIM在中段就预告了半径5米孕育出的歌曲会驶向世界的结尾,三宅唱所说的《驾驶舱》对自己的最大鼓励——不是“要去做”而是“已经在做”,实际上他也提前在《无言日记》中将这份惯性分享给了观众——当我们回到生活,会发现眼睛不再是“要去看”,而是“已经在看”,我们手持“摄影机”誊写眼前,像“已经在做”那般自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