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化角色的做法,只能说是对本片的囫囵吞枣,本片的巧妙之处就在于将重点完全投入到分手这件事上,更细腻地呈现当事人的行为动机和感情。即使抛开内战背景,其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刻画已经足够丰富精彩,在此基础上,导演对内战的影射则不再停留在符号层面,而是寻找一种更深刻的,内核的共通之处。
更好的喜剧
由于在看影片之前就已经被“剧透”这是以爱尔兰内战为背景创作创作的喜剧,于是我先入为主地以为它会像最近几年频繁出现的其他同类型作品,例如《不要抬头》《悲情三角》等,以夸张的手法和符号化的人物来批判讽刺当下社会。即使是抱着寻找隐喻的想法去看这部影片,最终还是被故事本身,人物关系和情感深深吸引,且并不能简单地为所有人物都找到对应的讽刺对象。在《不》和《悲》这类影片中,故事的推进通常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通过对刻板印象或行为的展现,帮助观众将剧中人物与讽刺对象联系起来,例如《悲》中老富豪用水上飞机运巧克力酱到游艇上,随后又展示他身边的拜金女,这时观众就会心领神会老富豪指向的是哪一类人。第二个阶段:建立起联系后,进一步展示这类讽刺对象的更多刻板印象,并与其他讽刺对象互动,以此来制造笑料,且呈现出荒诞感,例如《悲》中船长和老富豪在船长室内辩论。第三个阶段:导演为每个角色设计一个结局,其本质是导演对每个角色所对应的讽刺对象所下的判词,以及对影片呈现出的这类社会现象所持有的态度。而我认为本片则做好了一个关于黑色幽默讽刺喜剧的更高明展示方式的示范。
首先,不能说本片完全跳脱出了上述三步走的窠臼,因为某些配角仍然是脸谱化和完全为讽刺服务的,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警长这一角色。警长被塑造为一个纯粹的恶人形象,且他的戏剧作用其实很弱,原以为他和帕德莱克的冲突会进一步升级,最后发现被轻描淡写地用柯姆的一拳头一笔带过。他的主要作用是为这个贫瘠小岛的普遍的恶提供了多一个维度,他被聘请去当刽子手的段落完美地体现了这个角色在大众中属于是既蠢又坏的典型。例如邮局的老太太就是一副爱打听八卦的老妇人形象,以及酒吧店主和他弟弟一唱一和互相重复,也是相当脸谱化的。
影片最出色的地方在于对四位主要角色,帕德莱克和西班兄妹,柯姆和多明尼克的塑造,都呈现出相当的复杂性和立体感。其中故事A,也就是帕德莱克和柯姆之间的分手纠纷,所包裹的核心议题是关于庸俗和孤独的思辨。柯姆会拉小提琴并会作曲,他希望创作出能流传下来的乐曲,而不是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他最害怕的是平庸。而帕德莱克,则是一个普通而庸俗,但善良且快乐的小伙子,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下午两点把柯姆叫去酒吧一起喝酒闲聊到深夜,他最害怕的是孤独。一个害怕孤独的人纠缠上了一个害怕平庸的人,两个人的矛盾就此激化。影片的前半段是以罗生门的方式展开的,首先让观众站在帕德莱克的一方,介绍了帕德莱克对柯姆突然不离他的憋屈和苦闷,接着又从柯姆的视角解释了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并用自己的手指威胁帕德莱克不要和他说话。随着矛盾不断升级,两人也不断互相伤害,但到影片最后,导演也没有明显地为任何一方作判词,而只是留下多明尼克和小驴珍妮的尸体,以及一栋被烧毁的房子。
这个存在主义命题是影片的核心内容,本片在探讨时采用了一个巧妙的做法,也就是给角色做减法。首先,影片中的四位主要角色的人际关系都是相当简单的,他们没有任何人结婚生子,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角色都只有一个,甚至柯姆一个也没有。对大多数人而言,家庭和家族生活足以占据他们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只要组建家庭并养育小孩,人们根本没时间思考自己是平庸还是孤独。或许家庭这一招对部分西方人没用,但还有一个为人们回答“人类终极问题”的作弊利器——宗教。信众们为宗教提供虔诚的信仰和金钱,而作为回报,它提供了一套自洽的价值观和行事准则,以及对人生意义的答案。但在本片中,宗教同样被排除了。我们可以看到,神父的形象和宗教的神圣性完全不沾边,帕德莱克和柯姆虽然每周参加礼拜,但这更像是遵循已有的习俗,从柯姆咒骂神父就能看出,其实他根本不相信这些。马丁在本片中也仍旧对宗教持有嗤之以鼻的态度,虽然没有像在《三块广告牌》中那样直接大胆地贬低宗教,但同样塑造了一个小人形象的神父。在告解室中,神父借用宗教的话术打探小镇居民的私事,不仅不对信众的罪保密,甚至还用四处打听来的消息干涉这些居民。除了家庭生活和宗教以外,人们还有可能被工作奴役,被重复和枯燥的劳动夺走思考和生活的时间。但本片中,我们除了知道帕德莱克是养牛卖牛奶为生的以外,其他人的经济来源我们一无所知。即使是帕德莱克,他的牛群只有寥寥数只,甚至不需要整天照料这些牛群,每天下午都有大把的时间喝酒。所以当影片为人物做了如此多减法后,他们的人生意义问题变得十分尖锐。
与内战的联系:一则寓言
对本片一种普遍看法是,将柯姆对应亲英派,帕德莱克对应共和军等等,诚然,影片的角色塑造带来了这样的解读空间,但试图符号化角色的做法,只能说是对本片的囫囵吞枣和过度简化,本片的巧妙之处就在于将重点完全投入到两个人男人分手的这件事本身上,更细腻地呈现当事人的行为动机和感情。也就是说,即使抛开爱尔兰内战背景,故事本身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刻画就已经足够丰富精彩,而在此基础上,导演对内战的影射则不再停留在符号层面,而是寻找一种更深刻的,内核的共通之处。标题中所说的与人性相关,与历史无关,也是指导演对揭露两个男人之间的小冲突和两个政治团体之间的大冲突中共通人性的尝试,没有局限在仅仅隐射爱尔兰内战这一场战争。故事中帕德莱克和柯姆之间的矛盾会永远持续下去,背景中爱尔兰内战似乎也会以不同的形式持续下去,并借由对这种内核的揭露,我们能感受到人类的内讧似乎也永远不会停止。
影片没有直接揭示导演认为的内核是什么,而是用了很多模糊化,故意回避细节的处理,让影片跳脱出这个分手故事本身,达到了某种具备普适性的寓言意义。
第一个处理是,对人物做减法,设定被极大地简化,所以与核心角色塑造无关的人物和事件要么脸谱化,要么被直接忽略。前文已经重点叙述过,例如观众并不知道柯姆的父母怎么样,有没有结过婚,有没有过小孩,他平时靠什么谋生,他的经济水平如何,我们完全专注在导演想要表现的角色的特质身上。
第二个做法是,对空间的简化。整个故事大部分时间在酒馆,两位主角的家之间辗转,不是在这些地方,就是在去这些地方的路上,仅有少部分时间展示了教堂和码头等场景。虽然地点被简化了,导演又用了很多爱尔兰的风光和建筑来充实影片,让场景本身具有更强的地域特色和观赏性。就像叙事紧紧围绕两人冲突这件事去展开一样,空间上也仅仅围绕这几个地点展开,使得画面和故事本身的寓言气质达到一致,所以才会产生本文开头时所说那种,总觉得每个地方都有很丰富的隐喻,但就是不能直接辨认出来的观影感受。
当然,导演在接受采访时也提到,这是因为受疫情影响,所以不得不缩小拍摄地点的范围,以尽量减少剧组受到的疫情的干扰。
第三点我认为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模糊化事件的“来龙”,仅展示这件事的“去脉”。我们无从知道两人在之前的相处状态如何,影片到最后也没有直接呈现两人要好时的画面,但我们仍然可以从某些片段看出一些端倪。帕德莱克有一次给柯姆讲了两个小时关于他在牛粪中找到了什么,可以猜测他们的谈话内容都是类似的无聊内容,另外,从柯姆和警长聊天的段落我们可以瞥见帕德莱克对柯姆连绵不绝时的场景——柯姆并不怎么搭话,而帕德莱克只靠自己的自问自答就可以将话题无止无休地延续下去。
虽然影片很清楚地解释了两人的观念冲突,以及柯姆长期以来受到这种想法的困扰,但奇怪的是,他做出这个决定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正如帕德莱克所说的,前一天两个人还好好的,突然他就决定分手了,影片也始终没有交代这个促使柯姆做出决定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换句话说,柯姆对人生意义的追求是理性的考量,还需要一个由感性驱动的,做出决定的冲动。这个冲动其实更简单,他在影片开头对帕德莱克有这么一句话:I just don’t like you no more。 他就是看不惯帕德莱克,产生了一种对某个人没有来由的讨厌,这是一种真正的纯粹的恶意,因为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而当让他把这种讨厌持续下去的,才是更理性的关于人生意义的矛盾。而这种一时的讨厌,最后演变成了柯姆的自残和帕德莱克的纵火。不交代直接动机的做法模糊化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成功地让影片摆脱了关于这起事件到底谁对谁错,恩恩怨怨的算计,上升到对一种具有代表性的人类冲突的展示。而这种情感上的一时对某个同类的厌恶,被理性上的与他人观念的冲突延续,最终酿成旷日持久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