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相濡以沫背后的残酷与温柔
在看电影《隐入尘烟》时,我脑海里一直浮现一个词:相濡以沫。
这个常被用来形容夫妻恩爱困境相守的成语,如今已很少有人去细想其背后的残酷与温柔。语出《庄子》的这个典故,说的是困在水洼里的两条鱼,在日渐干涸的境地下,互相吐出水沫来润湿对方,以期彼此能够活下去。所以庄子才会发出这样的感叹:“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很多人,很多时候,很多处境下的生活方式,不是甘愿如此,只是迫不得已。
影片中的男女主角,马有铁和曹贵英,都是被家人被村邻嫌弃的边缘畸零之人。马有铁是寄居在三哥家为其做活的老光棍,曹贵英更是因为身体残疾、小便失禁、不能生育,而被家人视作累赘,只能睡在她哥家的窝棚里。两家人都为了“甩包袱”,把这两个苦命人被动地牵到了一起,却让他们彼此有了情感,有了依靠,就像翻译家朱生豪说的:“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界最重要的人。”
他们走到一起,从此,混日子就变成了过日子,活着就成了生活。这其中的区别就在于有了热爱,有了经营,有了奔头和方向感,更重要的是,有了对彼此的牵挂和羁绊。影片像时间一样平缓但却有力的叙事,让我们陪着他们一起,看到日子生长的力量。
影片中,他们对彼此的“好”,都是通过一些很小的琐碎的细节展现出来。马有铁会把刚出锅的馒头放在贵英的手里,让她趁热吃;会想着去买一件长点儿的大衣,好遮住贵英总是被尿湿的裤子;他忙着盖新房,辛勤耕作,心里一直惦念着带贵英去城里看病,给她买一个大电视;会把养的鸡下的第一个蛋拿给贵英吃……
贵英亦然,每次马有铁去给那个有钱的大老板输血,她都会表现出不安不愿,甚至跟护士说“你抽我的吧”;会在深夜拿着手电筒,怀揣着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的水,等着马有铁回家;而她的死,也是因为要去给马有铁送饭不幸坠水……
他们贫穷,却自有属于穷人的浪漫。马有铁向邻居借了十颗鸡蛋孵小鸡,那孵化箱中摇曳的灯光照着两人充满憧憬的脸;在夏日的夜晚,他们躺在新盖完的屋顶上,怕贵英掉下去,马有铁会用绳子拴到两人的腰上;每一次搬家,马有铁都会把那个喜字重新认认真真地贴到墙上,问贵英是否放平了,贵英也总是会说:“再高一丝丝!”他们还会在彼此的手上,用麦粒压出一朵小花……
卑微贫穷的他们,是幸福的吗?如果按照雨果在《悲惨世界》中的说法:“人生至高的幸福,便是感到自己有人爱”,那么此刻的他们,是幸福着的。即使卑微如泥土,也要挣扎着把日子开出花来。
他们无法选择生活,但是却可以选择自己面对生活的态度:虽然艰难苦恨,依然温暖纯良。马有铁每次搬家,都要惦记着燕子的窝巢;他为有钱的大老板献血,却连老板儿子为其买的两件大衣钱都要还清,不但不提自己的要求,反倒求他们把欠村里人的钱赶紧还上;当马有铁和贵英谈起那个疯子时,发现原来他们都曾经给过他馍的……
在他们身上,让我深切感受到刚刚去世的法国漫画家桑贝说的那句话:“生活并不美好,但美好是存在的。”
这不是歌颂苦难,而是对他们在苦难中的挣扎和努力的致敬;这也不是美化贫穷,而是对在贫穷中的他们依然葆有那份美好的珍视。无论是《隐入尘烟》这部电影,还是之前引发争议的“二舅”视频,我觉得最大的作用,就是让不被看见的他们能够得以被我们看见,不至于任他们无声无息,让我们不知不觉。
最后贵英的死,和马有铁模棱两可的结局,更让我们看到命运的不讲理之处。它不会因为你的愿望就改变它的走向,也不会因为你的善良就放弃对你的当头一棒。影片中的马有铁像个哲人,又像个诗人,正如他说:“啥人有啥人的命数呢,麦子也一样,它也有它的命数呢。还不是到夏天让镰刀割掉了。”“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对啄它的麻雀,麦子它能说个啥;对磨,麦子它能说个啥;被当成种子,麦子又能说个啥?”他们就像善良而又柔弱的庄稼,等着时间和命运的收割。
最让我感到命运的残酷冰冷之处的,就是贵英的第一次照相,也是她最后一次照相,结婚照竟然成了遗像。当马有铁剪下她的那一部分照片,贴到之前贴喜字的墙上那个位置时,那种悲喜生死的交错感,真的让人欲哭无泪。
他们本是尘烟,又隐入尘烟。他们的苦与乐、爱与痛,卑微与高贵、泥泞与澄澈,就像阳光下的尘埃,有多么美好,就有多么悲哀。
影片看罢,久久无语,只剩一声叹息,无限悲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