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7日上线美国网络的播客式纪录片《成为詹姆斯·邦德》中,丹尼尔·克雷格与007系列的两位制片人谈到休杰克曼对他的影响,他的原话:
休告诉我的一件事是我不是休,因为休是非同寻常的,他的妻子叫他参议员杰克。他出去跟大家挥手、交谈,亲吻每个小宝宝。每晚演出结束这些都会持续几个小时,我就也加入了,我想:“好吧”,因为大家是来看我们两个表演的,而且他们见到我们俩很激动。所以我认为这很大程度上...那份快乐让我接受了成名并被关注的事。
在当时据英国首映不足一月的时间点上,这番话颇有几分微妙的含义,似乎预示着克雷格版007将会迎来与“金刚狼”近似的宿命。战死疆场,对于拯救过世界N次的英雄来说,无疑是N+1次的终极加冕。
哪怕不做这番言外之意的解读,单从角色的生命周期来看,结局也早已写定。纵观第六代系列,克雷格饰演的邦德始终游走在低气压带,他经历过之前历任所没遇到过的背叛、出卖、失手、误判,如果把邦德的命运比作一架拱桥,想必终点只会垂于深壤当中。
但或许单凭厄难也不足以击垮雄硬了半个世纪的007的脊梁,除非他自己再也无法挺直。在《天幕杀机》当中,邦德受到了险些致命的贯通伤,回到MI6进行上岗考核,样样都不及格。尽管M骗了他,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已经不再是《皇家赌场》里徒手扒钢筋的新晋精锐特工,身体机能、心理素质、危机反应,一切都在走下坡路。
说到这里,必须由衷地赞叹罗杰·狄金斯的摄影之术。在我看来,他不光升华了007系列的美学基调,更深入地塑造了人物此时的状态—衰老、无助。他毫不留恋地舍去了好莱坞一贯用于俊男靓女脸上的大平光,替换上阴影和虚焦,精细地把黑暗嵌入邦德脸上的褶皱之间,以至于在庄园和教堂间奔走的几个镜头,会让人恍然惊觉,眼前这个疲惫不堪、应接不暇的身影,还是我们认识的007吗?
M去世的时候,邦德难掩泣目。这是历史上邦德第二次在银幕上哭泣,上一次还是在69年上映的《女王密使》。规范写作原理中有一条法则警惕着编剧,不要让你的英雄角色当众落泪,除非你已经做好了写死他的准备。
回顾克雷格版邦德的特工生涯,有二字梦魇附着在灵魂深处,挥不散、驱不掉,夜以继日不住叹息,那就是信任。这梦魇源自邦德晋升“00”号特工后的第一项重大任务,爱过的第一个人。
英国金融行动特别工作组国际联络官维斯帕,一个令人心颤的绝世美女,为救两位男友而先后通敌两次,使得邦德的任务告负,还冤枉了战友,以至邦德在救援维斯帕无果后,含恨说道:“那个贱人死了!”这话对于从小接受绅士教育的邦德来说,已经代表失控的愤怒。
我总会后知后觉地猜想,假设当时维斯帕与幽灵党虚与委蛇,把自己不得已的叛国行为告诉邦德,整个系列的情节走向是不是就会截然不同?答案是否定的,因为维斯帕太了解邦德了,她亲眼看到邦德被算计后险些抄起刀子火拼的毛躁与冒失,也看到邦德险些被洋地黄放倒的疏忽与脆弱。尽管她爱他,却也明白,凭那个时候初出茅庐的邦德,不可能带着她这个拖油瓶在强大的幽灵党封锁下杀出重围。与其这样,还不如她主动舍弃生命,换邦德一人周全。
邦德也很快想通其中关节,所以在《量子危机》里他沉溺于酒精,并陷入失眠。这是对当时志得意满的邦德的迎头一击,也是他晋升后得到第一个教训,爱你的人不一定以你想要的方式爱你,当中可能会产生欺瞒、伤害,对于一个本就以谎言为生的特工来说,想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就格外艰难。如何判断敌友?如何甄别爱意与利用?正如同周迅在《飘摇》里唱的那句歌词,“你不在我预料,所以我为你受煎熬。”
想通归想通,放下却太不容易。《量子危机》结尾,邦德把维斯帕颈上所挂的阿尔及利亚爱情锁扔进雪地,代表他已经不再为维斯帕愚蠢的飞蛾扑火所困,而直到终章《无暇赴死》,他才直面维斯帕的坟茔,也直面了当年那个冒失的、无力的、逃避的自己。
在第六代系列中,邦德亮出那句经典的“Bond,James Bond”台词的手段尤有深意。那是在《皇家赌场》结尾,邦德面对真正的元凶怀特先生时,仿效之前被他冤枉的MI6前辈雷内·马修斯的自我介绍方式而来。他用口头禅的方式铭记这一位同僚,也在暗中传递出他的价值选择。比起放过一个坏人,更严重的是错抓一个好人;比起怀疑,更要紧的是相信。
无论是挚爱亲朋,还是昔日寇仇,都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在邦德面前倒下。维斯帕的死教会邦德这个世界不是按照他想象的样子运转的,他需要时时擦亮双眼;马修斯的死教会他哪怕被误解,也要坚守住自己的所认定的正义;M的死教会他,这份坚守的代价无非是死亡,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天幕杀机》结尾处,邦德已经汲取了这个角色所需的全部领悟,他终于可以独立面对这个风云诡谲的世界,同时谨慎地使用手中的力量。所以《幽灵党》里取消“00”号特工的危机,对他而言也只是小麻烦。真正富有诀别意味的时刻,在于邦德走进危楼当中,发现死去的几位重要角色的照片就贴在两边的墙壁上。这番景象,是邦德的便宜哥哥、幽灵党头目布鲁佛送给邦德的一份丰厚的殡礼——纷至沓来的回忆。而邦德却无暇驻足享受,他还得抓紧前进,把“哥哥”捉拿归案。
这一代《007》电影,经过了四任导演不同风格的演绎,又见证了编剧罢工、票房低谷、开机换导、疫情隔离种种风波,但始终未曾中断对于邦德各个阶段的性格侧写,从不同角度丰盈了角色的灵魂。于是哪怕在大篇幅的动作戏份之余,我们仍旧能见到邦德变化的完整弧线。而这一点,正是千禧年的“007”能够在超级英雄的夹击下保持了15年生命力的原因所在。
拍完《幽灵党》,克雷格对媒体说就算割腕也不回去拍邦德了,但制片人芭芭拉·布罗科利对他说,不,你要拍,因为故事还没完。弧线的最后一截,就是死亡。于是终章的创作命题也有了,就是要看“无暇”生活的邦德如何“赴死”。
老实说,《无暇赴死》的不尽兴大半要归因在马雷克饰演的萨芬头上。作为末代反派,萨芬接不住前任布鲁佛的气场,除却面具和皮肤这样的表面功夫,缺乏给人带来压迫与恐惧感的表现。特别是在面对玛德琳及其女的举动,很难形成具有说服力的动机。他仿佛只是一个介质,为了承载压轴登场的 “纳米机器人”——能够精准定位DNA并造成大范围扩散式杀伤的恐怖武器。这种能够造成血亲屠杀之灾的Bug级设定,是此前所有邦德电影都未曾描述过的,也充分说明,电影中呈现的科技水平接轨时代尖峰。
《幽灵党》里,安德鲁·斯科特饰演的C雄心勃勃,要以全球实时连线的“九眼计划”取代老牌的“00”情报部门。面对咄咄逼人的政敌,拉尔夫·费恩斯饰演新上任的M,用低沉的嗓音,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秘谍宣言”。
你杀过人吗?你得在非常确定的情况下,才能动手。对,你得调查、分析、评估、找准目标,你必须直视你要杀的人的双眼,然后你下定决心。那些无人机、窃听器、摄像头、记录,以及世界上所有的监控手段,都无法告诉你下一步要怎么做。杀人执照,也是一张禁杀执照。
有意思的是到了《无暇赴死》,遗祸无穷的“大力神计划”也是由新M主张操持的。这意味着哪怕是出于善意,新M也想替换掉手下的特工。在招牌的开场动画中有副场景一闪而过,那是DNA双螺旋中间的蛋白链变成了相对的两支手枪,交相开火,表明一个人的罪行早已镌刻在他的骨血当中。既然是这样,经过技术修缮的纳米机器人完全可以接手杀人的工作,而无需让特工经历“直视双眼”的良心拷问。结合上一部留下的科技语境,特务这个古老的职业面临起了颠覆性的挑战,在信息一键直达、惩戒远程制导的社会里,是否还需要他们的存在?
说到这里,邦德的死因才全部浮出水面。他的生理性死亡,源于伤病和苍老;他的心理性死亡,源于看破红尘的圆满之境,再无成长的空间;他的社会性死亡,源于时代已经准备将他抛弃。
野火终要烧尽,春风又会吹来新生,“007”这一系列将会迎来怎样的活力?比起史上首任007的黑人女演员,我觉得有个迹象更为可喜,那就是编剧最后一栏出现的名字:菲比·沃勒—布里奇,靠《伦敦生活》和《杀死伊芙》两套剧集声名鹊起的新贵。她的加盟,打破了“007”电影核心编导团队从无女性的铁幕。从台词风格来看,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无暇赴死》中最出彩的帕洛玛一角正是出自她的手笔。菲比也透过这一角色传达着女性观众对于特工题材的理解,充斥着不苟言笑、苦大仇深的男性审美霸占银幕太长时间,也该让让位给像帕洛玛这样性感而轻盈的新鲜表达了。
尽管这几天我对克雷格版邦德产生了很深的感情,但还是不得不说,一边让现任邦德葬身火海,一边在字幕打出“邦德即将回归”的字样实属制片厂的阳谋。它又给我一种理所应当地期待,下一序列的“007”有可能将会和重启的“蜘蛛侠”一样,把时间线拨回过去,讲述邦德失孤、受训等故事。
今年我25岁,保守估计下次在电影院里看到邦德也要等到30岁了。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再见邦德会是怎样的反应,可能会对娱乐化的桥段笑得更大声吧。人到中年,不就是意识到许多事情自己做不到,然后开始对这些做不到的事情报以美好憧憬的过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