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像该隐,他属那恶者,杀了自己的弟弟。他为什么杀弟弟呢?因为他自己的行为是恶的,而他弟弟的行为是义的。——《约翰一书》 3:12
2008年,第80届奥斯卡金像奖的颁奖典礼上,两部影片的角逐成为了晚会的重头戏,分别是由柯恩兄弟执导的《老无所依》,以及保罗·托马斯·安德森(以下简称PTA)的新作《血色将至》。最终,呼声更高的《老》包揽了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及最佳改变剧本奖,而《血》则让丹尼尔·戴-刘易斯第二次问鼎影帝。尽管就结果而言,《老》成为了此次学院奖的最大赢家,后续的影响力也无需赘述。而《血》作为当届奥斯卡最令人惋惜的遗珠,同时也作为PTA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其中对复杂人性的塑造、对角色内心的刻画以及精巧的场面调度同样为后来者所称道。可以说,《老》与《血》本质上拥有同样的思想内核,它们殊途同归,用两个故事指向了同一个矛盾:美国资本主义社会之下的精神困局。
与魔鬼角斗的凡人:丹尼尔·普兰优的人物弧光
电影讲述了石油商人丹尼尔·普兰优(丹尼尔·戴-刘易斯饰)从一名野心勃勃,颇具进取与冒险精神的商人,在经历了一夜暴富,养子失聪,羞辱与欺骗后,逐渐被利益所吞噬,变得癫狂、冷漠,最终完全堕落为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作为电影中最出彩的角色,丹尼尔·普兰优的成长与堕落支撑起了整部电影的核心发展脉络。他被利益与欲望所裹挟的人生经历,以及最终宿命般的悲剧结局,就宛如美国社会在上世纪初期那段资本野蛮生长,无序扩张的岁月。
电影开始与1898年,彼时身为矿工的丹尼尔·普兰优以一条腿为代价获得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一片由他所开采的矿脉。在矿石精练所里,丹尼尔不顾伤腿,双眼凝视著锅炉中正在加工的矿石,仿佛窥见了那背后巨大的人生机遇。此时的丹尼尔身上,已经拥有了之后使他成为石油大亨所需要的所有潜质:坚忍不拔的探索精神、百折不挠的韧劲以及对利益的绝对渴求。
完成原始积累的丹尼尔很快拥有了几座小型採油井,并在工友意外身亡后收养了成为孤儿的男婴。随后的几年里,丹尼尔的事业发展如火如荼。他携养子H.W(狄龙·弗雷泽尔饰)四处扩张商业版图,利用养子的形象将自己的生意包装成家族企业以获得他人信任,很快成为了当地小有名气的石油商人。
此时的丹尼尔·普兰优依然展现出更多资本家在创业初期所拥有的优良品质。他谨小慎微,惨淡经营,对事业事必躬亲,同时在面对机遇时敢于冒险与进取。然而在巨大的利益降临之后,丹尼尔的人物塑造也将在电影中产生第一次重大的转折。
在农场青年保罗的指引下,丹尼尔以极低的价格从当地农户手中买下了小波士顿大片蕴含石油的土地,并且很快开採工作就获得了巨大进展。丹尼尔的财富突然实现了爆发式的增长,从一名普通商人一跃成为一方巨贾。
石油井喷,冲天的火光将旷野的夜幕染成一片猩红。伴随著令人不安的鼓点,人群逐渐疯狂。儘管养子因油气喷发而受伤失聪,丹尼尔毅然选择抛下养子奔向象征著利益与欲望的火柱。此刻的丹尼尔,恰如当年那个拖著伤腿凝视著锅炉的矿工般凝视著火焰;而殷红的天空和翻腾的火焰也构成了一只魔鬼般的眼睛,凝视著丹尼尔。就如喷涌而出的油气一样,丹尼尔再也无法压抑心中喷薄的欲望。
自那以后,丹尼尔逐渐展展露出作为资本家的另一面:冷漠、贪婪、不择手段,处心积虑地掩盖工地的事故,巧取豪夺收买更多土地和资源。为了撷取更大的利益,那些坚忍不拔、勇于探索的精神最终被商业社会的规则异化为了资本扩张的工具。此时丹尼尔的情感开始与逐渐被利益吞噬的人性相搏斗。
这种挣扎体现在与弟弟亨利的纠葛上。丹尼尔在突然造访的“弟弟”亨利(凯文·J·奥康纳饰)身上寄託了对亲情的渴望,毫无保留地与之倾述自己的敏感与软弱。与亲人的相处短暂地唤回了丹尼尔心中似有似无的温情。然而,亨利身分很快败露。丹尼尔从假亨利口中了解到他真正的弟弟早已身故,而此人只是冒用亨利的身分以接近自己。面对“至亲”的欺骗,丹尼尔对亲情的渴望也随著假亨利的生命一起猝然消逝。
丹尼尔与养子之间的情感同样令人唏嘘。因意外失而聪后,丹尼尔不得不让一直作为接班人培养的养子离开自己,将他送去寄宿学校学习。在将养子哄骗上离开的火车后,丹尼尔展现出一名普通父亲的情感:他低头用帽子掩盖难过的神情,有些语无伦次地反复询问养子的学校条件如何。
随后,为了兼并土地以铺设输油管道,丹尼尔被神父胁迫著进行忏悔。当被要求为自己遗弃养子而忏悔时,丹尼尔展现出了为数不多的,令人信服的懊悔与愧疚。而那或许就是他作为父亲纯粹的舐犊之情,以及生而为人的情感在彻底熄灭前最后的闪烁。
在电影的末尾,丹尼尔与养子彻底决裂。在富丽堂皇的宫殿,忍受著空虚与孤独的折磨。圣经中,雅阁与天使角斗,虽战胜了天使却也领会了上帝的神力并最终选择服从和信仰。而《血》中的丹尼尔更像是在与魔鬼角斗,并最终在漫长的斗争中败下阵来,全然将自己的整个身心和灵魂交予魔鬼,变成一具由贪欲驱使的傀儡,并在欲望走到尽头后被无情抛弃,成为一具空壳。
从丹尼尔的经历中我们不难看出资本主义社会对丹尼尔这一个体的异化,他的发展和堕落似乎也隐喻著资本社会的运行机制以及其宿命的结局。
两次忏悔:世俗与宗教的对立与统一
电影中牧师伊莱(保罗·达诺饰)的身分同样耐人寻味。作为农场主的儿子,保罗的孪生兄弟,伊莱是为数不多在一开始便清楚土地的价值和丹尼尔真实意图的人。而在故事中,伊莱的形象在绝大多数时间都完全处于丹尼尔的对立面。与丹尼尔的务实、功利、将命运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相反,伊莱自诩为先知,信奉上帝,宣扬用超自然的力量解决实际的问题;伊莱通过声情并茂的佈道吸引信徒,而丹尼尔则对这种驱魔仪式般的表演嗤之以鼻。在对油井事故的处理上便可感受到二人的行为差异。丹尼尔认为调整工作安排可以减少事故;而伊莱则坚持事故发生是由于采油井尚未由他祈福。二人行事风格的差异来源于截然不同的认知世界的方式:丹尼尔所代表的世俗观念,与伊莱所代表的宗教观念。正如现实中世俗与宗教在历史上旷日持久的博弈一样,两种观念的冲突在电影中构成了二人一切表面上的尖锐的争斗。他们用尽浑身解数来证明自身的优越与正确,通过打压和羞辱来体现对方的愚昧和渺小。就像一对涉世未深又相互纠缠的年轻恋人般,双方都渴望著对方的顺从与臣服,在权力关系中成为支配的一方。
电影中两名角色的对位关系通过两次极富张力的忏悔情节体现得淋漓尽致。第一次忏悔发生在丹尼尔送走养子,杀死假冒的弟弟后。正处于情绪低谷的丹尼尔极具讽刺意味地在此时获得了解决商业难题的途径。一直拒不让步的农场主班迪同意丹尼尔在自己的土地上铺设管道以解决石油运输的问题,条件是丹尼尔诚心皈依宗教,接受洗礼。然而在此前丹尼尔刚于牧师伊莱爆发过激烈的冲突。遭遇养子失聪的丹尼尔愤怒地殴打了前来讨要赞助的伊莱,并毫不留情地贬损了伊莱的理念。在随后的受洗仪式上,伊莱则以同样的方式对丹尼尔此前的羞辱进行了还击,借机逼迫丹尼尔说出他嗤之以鼻的祷词,并假受洗仪式之名殴打了丹尼尔,肆意地宣泄此前所受之辱。
第二次忏悔发生在影片末尾,投资失败后走投无路的伊莱前来拜访丹尼尔,祈求能获得一笔中介费以解燃眉之急。此时双方的形势与立场完全互换,有求于人的一方成为了伊莱。时隔多年,丹尼尔以和当年完全相同的方式对伊莱还以颜色。他迫使伊莱如他此前情感丰沛的佈道一般,承认自己是假先知,承认上帝只是迷信。
两场高度对应的忏悔戏码并不仅在于展示二人的冲突,而是通过表面的矛盾揭露了此二人隐藏在对抗背后的统一性。在面对切实的利益诉求时,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果断选择抛弃自己的价值观与信仰。此时反观这两名角色此前的行为与追求,便不难发现他们不过在表面上选择了不同的路径,而在本质上实际高度统一。作为商人的丹尼尔信奉世俗的处世逻辑,追求的是资本的扩张与金钱利益;作为牧师的伊莱信奉宗教信仰,追求的是信徒增长所带来的影响力扩张。在这两种看似相互对抗的观念背后实则有著同一个底层逻辑,即在无限膨胀的慾欲望驱动下,个体的意志被完全异化为实现增长的能量来源。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的追求,不论是世俗利益或是宗教信仰,都丧失了它本来的意义,所追求之物成为了追求本身。而世俗与宗教,或许一直都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正如丹尼尔将生意作为信仰;而伊莱则将信仰作为生意。
美国梦的背面:资本主义社会下的精神困局
1865年,南北战争的阴霾消散,美国维持了国家的统一与稳定。在欧洲人口的不断涌入,高度自由的市场经济,以及广袤的国土等诸多优越条件下,美国引领了第二次工业革命,迅速由原先的农业国向发达工业国转变,并在经历了30年的发展后于1895年超越英国成为世界第一经济体。随后在两次世界大战中的胜利,奠定了美国成为世界一极的基础。彼时的美国在经济、军事、文化等领域,均是世界的领导者。国力的强盛与文化的繁荣促使美国精英阶层开始从建国以来的历史中总结归纳属于美利坚人的民族性格,同时也为了对抗共产主义世界的意识形态入侵,美国亟需一个能够最大程度凝聚人心的价值体系。由此,“美国梦”的概念应运而生。
“美国梦”的概念以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为基础,宣扬一种相信只要在美国经过努力不懈的奋斗便能获得更好生活的理想。从五月花号探索美洲,到西部大开发;从独立战争,到数次对外扩张——进取、探索、和为理想不懈的奋斗便根植于美国社会的价值观中,成为了美国人口中的“昭昭天命”。在美国以好莱坞为首的文化产业高速发展的时期,这种价值观也随著诸多优秀文艺作品的传播而广泛影响著美国及整个世界。作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阿甘正传》就生动地演绎了“美国梦”如何能够在任何一个个体身上实现。
对“美国梦”的歌颂,其本质则依然是对资本主义及商业社会规则的歌颂。卡尔·马克思曾在《共产党宣言》中论述资本主义的先进性时做出过如下评价:“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地动盪,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此时的美国社会普遍相信,在资本主义制度和商业社会的规则下,所有人都平等地享有发展的权利和创造美好生活的机会。
然而,任何一种社会制度和价值体系都有其反面。在经历了越战的创伤后,美国社会开始察觉到这个国家的命运正被庞大的军工复合体及利益集团所裹挟,资本天然的扩张需求开始像一列失控的火车头般以不可阻挡之势向难以预料的未来狂奔。由此引发了美国社会对资本主义及其背后逻辑的反思。
在《血色将至》中,导演实际上借丹尼尔·普兰优的个人经历,阐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运行机制及其弱点。电影中丹尼尔·普兰优早期的性格特征和行为方式正是“美国梦”的完美写照。然而这个看似完美的“美国梦”却在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随著喷涌而出的石油被一起点燃,无可挽回地坠向了它黑暗的反面。这不仅是对片中角色个体命运沉浮的叙述,更是对整个商业社会不断膨胀,并最终走向崩溃的隐喻。电影故事的时间开始于1898年,彼时的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开始转变原本国策,积极参与列强角逐,并于是年击败西班牙,夺取了古巴与菲律宾,美国向世界宣扬国威的雄心日益彰显。而在电影结束的1927年,此时的美国经济已危机四伏,距离全面的大萧条只有两年。电影所跨越的30年便是美国的资本主义社会从朝气蓬勃,到野蛮生长,并最终自食无序扩张所带来的恶果的30年。其指向性不言而喻。
当“美国梦”作用于“阿甘”这样的个体时,传导出的是一部感人的个人奋斗史;但当它作用于整个社会时,人们便会发现资本的扩张行为本身往往成为了扩张的目的。由此可见,在“美国梦”这面大旗的背后,在代表著“昭昭天命”的扩张、进取和探索精神的背后,美国社会面对的是一个令人不安的精神困局:即美国国家的扩张或许会有尽头,而资本主义社会自身膨胀的欲望一定永无止尽。在这个过程中,个体的意志和感受不再是引导社会进步的原因,反而成为了资本主义的社会机制自我演化的产物。
在电影《老无所依》中,导演生动地展示了个体在面对世事无常时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从另一个角度,同样折射出美国社会正普遍面临的精神困局。然而在《血色将至》中,PTA虽然描绘了一个石油商人一生的悲剧宿命,但也并非没有为电影添上一抹亮色。那个在油井边成长的男婴,用象征欲望与贪婪的石油受洗,却在最终选择了离开父亲,同时也告别了石油商人丹尼尔·普兰优的命运轨迹。至于他的未来,究竟是重走父亲的旧路,还是探索另一种人生,故事没有交代。但至少导演用一场浪漫而凄美的诀别,为我们留下了命运的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