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笔者在一个午后独自点开了耽美电影《星条红与皇室蓝》,竟看得津津有味。星条红》改编自凯西·麦奎斯顿的同名小说,讲述了美国总统之子Alex和英国王子Henry的爱情故事。影片制作精良、剧情流畅,观影过程很愉快,这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耽美作品的趣味所在。激动过后,我发布了一篇影评,简单分析了《星条红》具有进步意义的几个亮点。发布后不久,我在美国工作的朋友看到了这篇影评,并主动找我交流。她同样认可《星条红》对白男至上叙事的挑战和对女性角色的塑造。然而,她随后话锋一转,指出影片其实仍在遵循传统的异性恋浪漫爱范式。基于我和朋友的讨论,我们在这篇文章中梳理了《星条红》的先进性和局限性,得出的结论是:《星条红》依旧是一颗芭比乐园式的糖衣炮弹。

参考我们之前的《芭比》影评:https://mp.weixin.qq.com/s/xpBIz-QsEPyWH2Gme7c6qA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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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先进性

1、女性角色把持权力、人物形象丰满。

影片中总统、首相、幕僚、保镖等均为女性,且都塑造得有血有肉。两个男主角反而成了为感情线服务的恋爱工具人,“忠犬攻”配“傲娇受”的人设脸谱化严重。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恋情需要女性上位者的支持和推动:Alex小心翼翼地向总统母亲坦诚和王子的关系、在得到允许后才松了一口气,而在关系曝光后二人更是连打电话都要仰赖总统的幕僚。所以在观影中,我代入的其实是女总统的视角,是站在她的位置由上而下地俯视两个男性。尤其是影片中女性角色都一心追求事业、追逐权力,而王子和第一公子则如提线木偶般困于情情爱爱,对比之下更觉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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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统和刚刚向自己出柜的儿子谈心

「女性居于权力中心」是《星条红》和以往大多数耽美作品最大的不同。在此之前我只粗略看过《青春王室》、还看过一两集《黑帮少爷爱上我》,但都因为文本中过于明显的异性恋范式弃剧。在这些剧集中女性不是主角,更不掌权,结果只能是“双倍爱男”,所谓“消费男色”、“女性凝视”则完全是自欺欺人。角色露肉不等于角色被凝视,因为凝视只有上对下时才会发生。而下位者对上位者肉体的“欣赏”则无异于游客仰视大卫雕像时的神化与膜拜。

2、主角人设打破了传统的种族和阶级叙事。

以往耽美作品多由白人男性扮演「攻」,有色人种男性演「受」,同时有色人种男性在剧情中总是扮演异性恋范式(heteronormativity)中的女性角色。例如《青春王室》里攻是贵族白人男性,受是工人阶级有色人种。剧情介绍则是“贵族王子对平民穷小子一见钟情,保护他免遭同学霸凌”。虽然攻/受的文化内涵是父权制的产物,但这种叙事显然体现了殖民主义的余毒:中上阶级的白人男性将有色人种男性性化/女性化,同时巩固性别和种族等级(即男>女;白>有色;高阶级>低阶级),维护白男特权。

所以,很多耽美剧只是把女主角变成了有色人种男性,本质依然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异性恋叙事。不管这个“我”是女人还是男人,都逃脱不了白人至上的父权制的压迫。充斥着权力差距的“感情”不是爱,而是「被权力强奸后又对权力顶礼膜拜」。而《青春王室》的粉丝将有色人种男性Simon称为“白男小娇妻”、“黑皮辣妹”、“王妃”等,既体现了观众自身的性别和种族歧视,又印证了异性恋叙事仍然为消费者所广泛接受。相比之下,《星条红》中总统儿子是工人阶级有色人种男性(攻),英国王子是贵族白人男性(受)。虽然这样的设定依然有美国中心主义的影响,但种族、阶级角色的对调无疑是对传统叙事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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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同版灰姑娘:霸道(贵族)白男爱上我

3、电影进步的底色让人看得开心。

虽然知道是童话,但是美国女总统连任成功、英国老白男被时代“淘汰”、有色人种女性围绕总统担任要职、墨西哥工人阶级移民摇身一变成美国总统家属、王子和第一公子拥抱酷儿身份并顺利被民众接受。怎么说呢?I know it's a dream, but American dream is just so sweet????

二、局限性

1、第一公子Alex(攻)在关系中居于主导地位。

在这段恋情中,Alex全程掌控关系的节奏,且情绪更为稳定。虽然二人关系的僵局是因Henry (受)在新年晚会上情不自禁地吻了Alex而打破,关系的冰点也是由Henry在不安中逃回英国造成,但这并不能说明Henry是关系的主导者,反而证明他才是那个“深陷感情、不够成熟”的人。反观Alex,初吻以后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对Henry的感情,并在“红房间”向他表白心迹;而在Henry提出分手后,Alex直接飞往英国挽留,鼓励和说服Henry正视自己的情感,还在博物馆中与他共舞,满足他所有的浪漫需求(类似异性恋中的“追妻火葬场”)。换言之,作为关系中的“被引导者“,Henry没有掌握节奏的能力和权力,所以他的吻不是关系的开始,他的逃离也不会是关系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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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x「对」Henry 坚定不移的爱

正因如此,电影中的高光时刻才大多属于Alex,他是细致体贴、忠诚浪漫、情绪稳定的情场高手,Henry则是敏感多疑、犹豫不安、方寸大乱的恋爱新手。虽然Henry有过更多短暂的同性亲密关系,但这是他第一次遇到“爱情”。也就是说,当Henry面对一段“真正”的关系时,他就必须在Alex的鼓励下才能敞开心扉、承担世俗压力。说到这里,影片遵循的异性恋范式已经呼之欲出——关系中的上位者拥有支配情感和节奏的绝对权力,而下位者则患得患失、渴望被引导和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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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网戏称该场景中Henry拥有baby girl face

2、镜头语言对被纳入一方极尽性化。

主要表现为导演多运用第一公子的视角刻画王子。无论是在马球场对其部分身体(穿紧身白裤子的臀部)的重点拍摄、对王子颠簸的臀部和马房亲热戏的蒙太奇式剪辑、还是性爱场景中对Henry意乱情迷的夸张描绘——都是在性化和客体化该角色,让其成为一个“秀色可餐“的、“性感”的被凝视者。而这正是heteronormative关系的重要元素之一,即纳入者是恋爱关系/性行为中的主体,而被纳入者则是被凝视、性化的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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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球比赛与马房亲热戏:Alex的视角凝视Henry➕蒙太奇剪辑

3、言语上的阳具崇拜和男性气质崇拜。

典型例子有Henry说Alex非常mouthful,暗示其阴茎大、性能力强。这段台词被很多观众看作“磕点”,体现了父权制下大众对于主流异性恋文化符号的集体消费。对主动(dominant)一方性能力的赞扬,以及相较之下被动(subordinate)一方“情难自抑”、“臣服于其性能力”的刻画,则再一次落入了异性恋叙事的窠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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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uthful:拗口的词;塞满一口的量

另外,主角(尤其是Alex)对身高的在意体现了父权文化对“男性气质”的崇拜。其实原著设定是Henry更高,但电影却恰恰相反。影片中Alex反复强调自己比Henry更高,而大部分观众对导演的改编也喜闻乐见。这是因为在异性恋浪漫故事中男主必须高大英俊。“男主不够高”会削弱他的“男子气概”和(在关系中的)“上位感”,而渴望消费“传统恋爱关系”的观众的观影乐趣自然也会大大降低。

三、「巴黎之夜」—— 失权的开始

除此之外,我们还就影片中的「巴黎之夜」篇章展开了讨论。虽然在此之前两个主角已上演过不少“激情戏码” ,但在这场亲密戏后Henry才正式成了关系中的“下位者”。晚会和马房的亲热更像“偷情”,二人其实更想快速满足肉欲而非深入了解彼此。而巴黎之夜则明显要比之前的任何一场床戏都更正式,它不是随意的“情迷意乱”:Alex和Henry清楚地知道这次性事将把他们的关系推到下一阶段,因此开始认真讨论起“角色”的分配,明确了谁是「攻」、谁是「受」。而对Henry表情的特写既让观众从Alex的视角凝视他的性感,又让她们一窥王子私密而真实的“脆弱”内心。此时的Henry小心、敏感、温顺,他不再「主动推倒Alex、争做“上位者”」,而是将控制权让渡给对方,心甘情愿地「被客体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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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Henry:推倒Alex、争做“上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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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之前Alex认为Henry骄傲、不可一世(主体),在这之后才发现他脆弱敏感、需要照顾(客体)

「巴黎之夜」作为Henry和Alex关系升温的重头戏,是双方走进彼此内心的开始,再一次印证了异性恋父权制根深蒂固的阳具中心主义,即“插入式性行为”才是真正的性行为,除此之外的亲密行为都不过是小情趣而已。同时,Henry把巴黎之夜定义为“做爱”(make love),体现了父权制下“性、权力和爱”三位一体:男权社会用“爱”粉饰异性恋的压迫本质,而女性也将「为权力臣服」内化成「为真爱沉沦」。正因如此Henry才会特意强调这一晚是做「爱」,翻译过来就是——“请你爱我、进入我,征服我,因为我心甘情愿为你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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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权“爱、权力、性”三位一体:“爱”即压迫

四、《芭比》的伟大之处体现在哪?

朋友的话就像当头一棒,三言两语就让我冷静下来,立刻认识到自己落入了主创团队的陷阱。虽然《星条红》在女性刻画方面可圈可点,对种族主义叙事也有所突破,但并没有改变父权「性即权力」的意识形态。如果说传统的耽美剧链条是“白男=攻(阳具)=异性恋中的男性/主导方”,那么《星条红》就只是斩断了白男和攻之间的联系,而同性关系中的「攻」却依然和主导方绑定,也就是说阳具中心主义没有破除,父权叙事也没有颠覆。

这也是为什么我虽然看得很开心,但全程都觉得很假,且常常不自觉地想到《芭比》。事实上,《星条红》就像一款包装更精致、更美味、同时也更好下咽的Barbieland。她是更进步和梦幻的,但本质却依然是芭比乐园式的垃圾食品(关于《芭比》中“芭比乐园”的虚伪本质,参见《芭比到底先锋在哪里?》)。女人掌握实权,LGBT战胜顺直男,可是女人依旧在服美役,同性关系也还是摆脱不了异性恋范式和阳具中心主义。更不用说Alex虽为工人阶级出身,可其实际身份明明是总统的儿子,言谈举止也俨然美国特权阶级。他的经历无法反映有色人种移民的真实处境,所以影片反复提及的工人阶级人设本质上也只是个“进步牌时尚挂件”。由此可见,《星条红》看似美好的表象因为没有根基而虚假,又因为虚假而无法解决现实的问题,因此观众消费过后热闹散尽、只余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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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比》:一首绝妙的讽刺诗

最后回到题目提出的问题:耽美厌女吗?当然了,就和市面上99.99%的作品一样,耽美当然有厌女的成分。可是如果因此就武断地认为耽美没有任何进步的空间,并且从此不去看、不去解构、不去批判性地分析,那这种做法无异于鸵鸟政策,本质是思维上的偷懒。现实就是耽美正在逐渐变成一种主流文化产品,它不会因为大家拒绝讨论就彻底消失。因此更有意义的做法应是指出哪里有进步、哪里还有不足。事实上,《芭比》的伟大之处也正在于此,她是那种基础性的、有长期指导意义的母文本;她以一己之力四两拨千斤似地点明和解构了《星条红》等一系列欧美左派文艺作品的通病,概括起来就是——垃圾食品虽好,可不要贪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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