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和T一起看了奥斯卡颁奖典礼的直播。那时我们还没看《可怜的东西》,在看到它一举拿下女主+服装+音乐一揽子奖时不禁感叹“来晚了”。后来听闻此片性场面众多好像也不太适合全家观看,排片良久无果,最终两个人各自找时间看完了。

我一向很喜欢叙事有力夹杂着一堆黑色幽默的电影。这部片毫无疑问是这样的佳作,且在追求怪诞的同时又没有牺牲故事性和美感。配乐和服装也值得一提——它们并非简单的锦上添花,而是整个叙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T给《可怜的东西》打了三星半,我则觉得是满分五星电影。

豆瓣上很多人讨论《可怜的东西》是从女性主义角度出发的,也有人批评该片广泛的性场面反而是不必要的男性凝视。我觉得连续的、递进的性场面反而直观反映了Bella性意识的觉醒。从一开始简单生理的快感,到在巴黎卖身时引导客人讲故事而获得更高质量的性,再到与三位情人谈论起卖身(whoring)这段经历时三人大相径庭但自己淡然处之的态度。我自己的女性主义成长和对性的去羞耻化是不可分割的,所以我很能与这部电影共鸣。

《可怜的东西》更吸引我的是它关于灵魂和肉体、代际继承的讨论。电影的假设大胆而有趣:如果你在死后被植入了自己怀孕时胎儿的大脑并获得重生,那么你究竟是你,还是你的孩子,还是两者兼有?关于肉体和灵魂的讨论无论在哲学界还是艺术界都不算冷门话题,和王阳明心学的叙事有所照应,《黑镜》有一集是关于提取意识的,都是很好的讨论。不过从科学实验的角度而言,植入胎儿的大脑其实是更严格的实验控制:胎儿尚未出身,可以假设是一张白纸(当然,反堕胎的朋友们可能要反对说怀孕6周胎儿就有思想了);Bella自杀刚刚死去就接受了手术,因而也可以基本假设Bella的肉体和Victoria完全等同。

电影的答案似乎是更偏向灵魂至上的:Bella在短暂回到“前夫”的城堡/监狱里感受前世生活后,很快回答,“这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故事”。但她毫无疑问被前世的故事吸引:“前世”的我,是我的姐妹,还是我的母亲或女儿?在面对控制欲极强的前夫时,Bella和Victoria终于短暂地达到了共鸣,在不同途径上同时选择了离开。

而关于经历、肉体、成长的讨论间接映射在Bella的语言风格变化上。这是我个人非常有共鸣的另一点。T正好处于“牙牙学语”(学习中文)阶段,像极了Bella刚刚获得重生的样子:无序的单词拼凑,意思能讲清楚就不错了,文化和语气之类的软背景时兼顾不到的。

T在一节中文课上学到了一句“你明白吗”,作为外国人去中国旅游的必备语句。但他跟我讲时,先是忘记了最后一个“吗”,加上语气生硬突兀,于是当时的场景就是一个男的朝我凶狠地大喊“你明白??”

我费力地解释了一下你这么说很像黑帮威胁无辜路人,但话还没说完,他就高兴地跑去和家人分享自己习得的新单词了。于是在T家的家庭聚会中,我时常听到他和两位兄弟在争辩途中夹杂一句“你明白??”,对本中文母语者造成的错乱感,不亚于《可怜的东西》里看到情人开心去卖身送自己回家的破防大叔。

而在英语国家生活了近十年的我,则更接近与Bella在船上和巴黎之后的状态:我可以明确的表意,但在某些知识上存在盲点(比如鼻屎用英语怎么讲)。有些表达则显得非常刻意:我记得有一次和别人讲”你怎么这么敷衍“时语塞,后来查了一下字典,敷衍是perfunctory;但现实生活中大家只说”brush off"(很敷衍地把你刷掉了的样子)。和T开始交往之后我更是被他漫天的俚语打得晕头转向,他自己一开始也意识不到,后来被我一个一个揪着问才感叹,“原来我真的讲很多不标准的英语啊”。

Bella的极速语言学习正是她个人飞速成长的映射。她的飞速成长是实验室条件般不可复制的,因为她没有任何包袱,没有对性的耻感,没有社会对女性/妻子形象的期待。她对前夫/情夫对自己在巴黎卖身而表现出的愤怒或悲伤无法理解。虽然这一转变是理想化的,但我在她身上看到许多女性摆脱父权桎梏的痕迹。

现实中的女性当然无法躺在手术台上,将脑子里的糟粕一切了之,更多人经历了痛苦的自我反省、学习、以及不断的社群支持,才在主观上将传统的包袱卸下来。这样的包袱可以是慈眉善目的”女孩子不要离家太远,工作什么的还是没有家庭重要“,也可以是面目狰狞的”你穿这么暴露不就是等着被侵犯吗“。有些人跟着包袱一起长大,包袱里的东西可能已经被内化成了自己的价值观;有的人则可以很快辨别出这些包袱一无是处,可以很快将他们踢开。

Bella在面对情妇的质问时,提供了一个课本般的标准回复。她觉得不解,”为什么呢?“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对话指南。当有人诘问你这么大了为什么还不结婚生孩子,当有人感慨女孩子健身练这么多肌肉干什么,所有的质问都可以用”为什么不呢?“来回应。如果一句不够可以再问一句,许多包袱本来就建立在不成立的荒谬假设上,抽丝剥茧到最后,就可以不攻自破了。

当然,还有一个更简单的方式(正如Bella选择的那样),就是建立一个连包袱都不会给你的亲友圈。God和Max不会质问她为什么在巴黎卖身,他们只会问她“你还好吗”,以及在她回家后,说一句“见到你真好”。

我还有几个小问题想要与友邻讨论:

1. 为什么片名叫《可怜的东西》?影片里有一幕是Bella把情夫赌博赢的钱都捐出去了,情夫愤怒地大喊“now we are poor!!" 这里的poor似乎应该直译为“贫穷”,但整部电影的贫穷/值得怜悯似乎是交织着的。

2. 巴黎老鸨的设定很精妙。可以联系到“性解放只是为了占女性便宜啊”的讨论——但她说的话真的很有道理!

3.黑人小妹的社会主义和全文贯穿的“我想要世界变得更好”相呼应。但世界会变得更好吗?她们的努力是否像Bella在船上给出去的一箱钱,根本没有流给需要帮助的人?又或是,在自己的生活里偏安一隅,已经是创造更好的世界了?

4.Max的整个设定真的非常打动我,简直是我的梦中情人:I人,学习很好,体育不太好(比如打架打不过情夫);时而被疯批女朋友吓到,但想了一下还是觉得非常爱她。以及这位演员也太像摩登家庭里的Luke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