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前回《桃花源》)

1.

桃花源外,薛环骑于青牛之上,手擎半粒先天火种,斗折蛇行,借火光指引众人走出桃花迷林。数日前,薛环与樱桃在山中与众兽厮杀,路遇牧童骑青牛而来。青牛哞叫似有神通,摄魂夺魄,驱散凶兽,解了二人危局。二人随牧童回村疗伤。今日又听得众兽异响,薛环与牧童带青牛巡声前来解困。那东方智已趁众兽四散时逃去。苏无名将几样神物归还原主,南宫神英等赠了半粒火种。众人待走出桃林,前去与樱桃会合。

2.

那矮胖牧童自称阿山,十岁上下模样,憨态可掬,胸无城府,口无遮拦,告知众人自己的身世:他本是关外突厥人,母亲阿史德为部落巫师,祈神于阿荦山得子。阿山降生时赤光傍照,群兽四鸣,族人以其不祥,将母子赶出部落。一年前,母子二人为七猎户收留。此地名梅山,与桃山遥相呼应。那桃山传说便是二郎神幼时劈山救母之地。七猎户自称二郎座下梅山七圣的后人,每年从关外赶来此地朝圣,此次携了阿山母子随行。

七猎户在此处的落脚营地名叫神犬村,村中立二郎祠,供奉二郎与哮天神犬圣像。七猎户世代以犬、牛、猪、羊、猴、蛇、蜈蚣为祥瑞,作为各家图腾。此次带来的青牛便能摄伏猛兽。七猎户之首,人称犬神戴明礼,阿山母子便寄居戴家。阿山自幼通晓六番语言,又通兽语,却不会读写,便每日牧羊放牛。众人为其才华埋没而惋惜,阿山倒不以为意。

3.

众人来至戴家,恰七猎户正在筹划夜间祭祀之事。七家世代信奉拜火教(又名祆教)。二郎神乃清源妙道真君,亦为祆教火神,被世代香火供奉。阿山之母阿史德擅长巫术,将担任祭祀巫师。苏卢等与各家见礼,却见那七猎户形态各异:

【犬】戴明礼,七猎户之首,倨傲冷厉。带一幼子,五六岁模样,形容枯瘦,佝偻残疾,牵一黄犬,躲于阿山身后,偷瞧众人。阿山唤他小十四。

【牛】金大黄,生性木讷懒散,此行带青牛而来,负责开山震兽。

【猪】朱子光,大腹便便,贪食,黑胖如野猪,笑面如弥陀。

【羊】杨六,留山羊胡,为人和善恭顺。见喜君时似目露淫邪。

【猴】袁红,性如猿猴,躁动不安。

【蛇】常赤莽,擅击巨鼓牧蛇,喜生食蛇肉。

【蜈蚣】吴回,擅以蜈蚣制药制毒,爱与常赤莽所制蛇毒争竞高下。

另有阿福、阿禄、阿寿三个仆从。

今日闻得桃山震动,夜间将大开祭祀,请神卜吉。祭祀之礼将持续两夜。喜君欲为祭祀场面画像,七猎户勉强应允。

4.

是夜,众人齐聚二郎祠。只见二郎圣像法相庄严,戎装金甲,珠帽锦袖,执弓挟矢,手擎一宝镜,神采桀骜,竟与卢凌风仿佛。哮天神像亦有孩童之高,栩栩如生,漆黑如新,费鸡师见之赞叹不已。案上点七盏破旧油灯,灯火如豆,飘摇不定,中间供奉一座七色宝莲琉璃盏,光华灿烂。案上又供七把圣刀,利同霜雪。

入夜,祆教祭祀仪式起。琉璃盏中涌出缭绕烟雾,人面相近不相睹,烟中现出七猎户。待烟雾渐散,但见七人皆披发纹身,面戴自家神兽面具起舞。七人各从案上取一圣刀,挥舞比划,做剖心状。苏卢等大感神奇,喜君急运画笔,为祭祀作画。又见七人各割破手腕,滴血于七个酒碗中,一饮而尽。

阿史德戴巫神面具,双手环绕琉璃盏灯火挥舞比划,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惶惶,凌仙台,绝圣堂,二郎镜,照魔王,斩蜲蛇,斫尨狂,烧蚘魅,请焰皇……” 小阿山亦伴歌跳起胡旋舞。忽见琉璃灯盏焰光大盛,一道光投在二郎宝镜之上,竟现出两行字:【牲于明黄,乱于赤芒】。

卢凌风大惊,想起此前梦中狄公所授的最后两句一直未解,“盛于明皇,乱于安史”,似与此语相近。(详见前作《枕中记》)

4.

忽听一声哀嚎,戴牛神面具之人砰然倒地,扭曲几下,没了动静。朱子光大呼一声,直扑上前,揭下其面具,竟不是牛神金大黄,却是蛇神常赤莽!仪式骤停,众人急围上前,费鸡师忙查看,常赤莽已是口鼻流血,气绝身亡。金大黄惊慌失措,见自家手中竟是蛇神面具,二人面具竟被调换!金大黄称烟雾之中模糊难辨,只按此前顺序取了面具戴上。

喜君早已在画中记下适才镜中一闪而过的谶语。那第二句“乱于赤芒”,正应了常赤莽之名,又暗合阿史德的“斩蜲蛇”跳大神唱词。六猎户惊骇慌乱,扑倒跪拜圣像不已,忽地又纷纷滚翻在地,抱腹哀嚎不已。几人腹胀如球,竟都成了朱子光的大腹模样。朱子光肚腹也大于平时。

鸡师公近前查看,竟是七圣刀上被抹了那桃花源的毒湖水,毒水入血,急剧发作,六人腿脚已不能动弹。常赤莽则是吸入牛神面具内的毒粉而亡。六人哀嚎不已,鸡师公道此毒只有桃花源的息壤红土能解。卢凌风自告奋勇,向薛环讨来那半粒火种,欲借火种之光寻回桃源取土解毒。众猎户见那火种,皆面露异色。

5.

卢凌风离去片刻,但觉周遭山林震动,山兽齐鸣。供案摇晃,阿史德忙去护住琉璃盏。四周小油灯纷纷翻倒,阿山忙抢下一盏护住火光,小十四胆怯,紧紧曳住阿山衣襟。忽见卢凌风踉跄回转,全身带伤。原来山村已被官兵率群兽重重围住,宣称抓捕淫祀邪教。为首的是范阳节度使张守珪幕下突厥将军安延偃,还有那东方智从中撺掇。卢凌风原与张守珪相识,安将军便称送卢凌风一个人情,限令七猎户两日后自首受缚,但回绝卢凌风外出取药之请。卢凌风欲强行突围,却被怪兽围攻所伤。

金大黄挣扎着教阿山速去带青牛降伏群兽。阿山匆忙而出,旋即折回,原来青牛亦已被人毒倒,腹胀如球。六猎户只得作罢,忍痛被抬回各家。卢凌风伤势不轻,另借住处将养。费鸡师带薛环往周围林中寻找草药应急。

6.

是夜,苏无名 樱桃 薛环三人,分别与福禄寿三仆两两分组,轮值守卫。周围林中暗布消息机关,以防外敌潜入。一宿无话。

次日,三仆前往圣祠洒扫,却见一人戴犬神面具,与戴家黄犬一同死于供桌之上,恰如献牲祭祀,似是应了那句“牲于明黄”!苏无名等闻声赶来,五猎户也被一一抬来,卢凌风因伤重未至。

只见犬神面具之下惨死的正是戴明礼。阿史德忽惊叫,只见琉璃盏光焰大盛,照在二郎宝镜之上,赫然又现出一行谶语:【丧于金黄,终于朱光】。喜君急忙将此诡异场景画了下来。

众人大惊,金大黄、朱子光二人尤甚,自觉天谴将至。五猎户腹痛交加,惨不忍睹。昨夜并无外人入村,护卫之人两两互证,五猎户又中毒不能行走。费鸡师一一查看五猎户病情,确都已伤口腐烂,中毒极深,无法走动。众人诧异,凶手是谁?

7.

忽见祠门大开,日光耀目,只见二郎神君手执长枪,真是天神临凡,威武不敢逼视。再仔细看时,来人并无戎装金甲,却是卢凌风岿然而立,挥枪直指地上一人。

地上那人正是面善体胖的猪神朱子光。苏无名踱步上前,笑道:“昨夜朱公抛尸此处时,可曾记得参拜那高台之上的二郎神君?你能“斩蜲蛇,斫尨狂”,卢凌风便也能“凌仙台”,扮二郎。”

原来,昨夜卢凌风虽伤重,还是勉力支撑,听苏无名计策,代替二郎神像立于堂上。夜半,见一黑衣人背负尸体潜入祠堂,将一人一犬放置案上,旋即跃出。卢凌风暗中尾随,直到了朱家卧房,见朱子光用毒水涂手腕后躺下。昨日朱子光时刻吸气收腹,祭祀时假意中毒后放松肚腹,因其肚腹本就鼓胀异于常人而暂骗过众人。夜间行凶后再将毒水涂于手腕伤口,以免被细查出其并未中毒。

朱子光见诡计败露,大骂戴明礼作恶多端,恶贯满盈,傲慢暴虐,杀妻虐子,欺侮兄弟,昨夜还摔死黄犬,该杀该杀!朱子光从怀中掏出一小瓶息壤红土,急往口中倾倒。忽见杨六持一柄圣刀直刺入其大腹中。朱子光一惊,复面带喜色,笑如弥陀,扭头看向哮天神犬圣像,合掌参拜,不住咳血而亡。杨六与吴回忽扑过来咬食朱子光咽喉热血,竟是要吞那和血的息壤解毒。一时,神圣祠堂竟成了嗜血炼狱。阿山急用手捂住小十四双眼。众人急将二人扯开,费鸡师摇头喟叹无用。

8.

暮色再临,祭祀须重启。众人各怀心事,神魔共聚一堂。四猎户卧于案前,依旧挥舞圣刀,死去的三猎户亦排列阵中,胸插圣刀,诡异非常。阿史德兀自舞蹈作歌。喜君运笔作画。但见神像黯淡,宝灯无华,神犬圣像漆如滴墨,如附厉鬼。忽隐隐听得远处林中蛇鼓声起,却是常赤莽的蛇鼓之声。阿史德忽惊呼,阿山不见踪影。众人寻声而去。卢凌风有伤未愈,留与薛环守护四猎户,小十四蜷缩在角落颤抖不已。

樱桃带众人奔至林中,见一巨鼓咚咚自鸣,周围群蛇环绕不去。福禄寿三仆跃起斩蛇,樱桃弹掷铁莲子击蛇,费鸡师撒药驱蛇。阿史德奔至鼓前,剖开鼓面,只见阿山被缚困于鼓内,以脚踢鼓作响。阿史德忙松绑解救。阿山称被黑衣人迷倒,醒来后踢鼓求援。众人正大惑不解,忽见祠堂处火光大起。众人奔回,只见祠堂已成火海,卢凌风薛环各搀扶牛猿二人在外,杨六和吴回二鬼未被救出。阿山大呼小十四,众人欲再施救,火势大盛已不可强入。

9.

清早,祠堂已烧成废墟,二郎与神犬圣像亦化入尘烟,莲花琉璃盏烧得破烂流丢,鸡师公叹惋不止。众人在废墟中寻到五大一小 共六具尸骸,已烧得黢黑。阿山怀抱那具瘦小尸骸放声大哭。尸 骸中心紧紧护住一盏小油灯,一盏曾在凄风苦雨中飘摇不定、光芒弱小如豆的小油灯,一盏曾经照亮过那个常年被亲人虐打凌辱、遍体鳞伤、身形佝偻的可怜人的小油灯。

众人怆然泪下。卢凌风从怀中掏出半粒火种,躬身置于那盏小油灯之中。暗弱灯光竟隐隐现出别样生机。苏无名拾起那面宝镜与莲花琉璃盏,镜面隐约可见两行烧黑的血字:【蜈蚣俱殇,杨柳皆亡】,不禁喃喃道,“何必,何必”,又查看了破碎琉璃盏内灯芯之上的小孔,暗暗颔首不语。

10.

正当此时,东方智拥戴着突厥将军,率官军与众兽席卷而来。袁红上前,双膝跪地复命,东方智取出息壤红土与其解毒。原来袁红早已归顺节度使,此次奉命潜伏抓捕祆教一众头领,并献上琉璃神灯与照妖宝鉴两样圣物。暗藏的有毒湖水尚未来得及投放,不想意外频发,五猎户相继暴亡,他作壁上观生捡了这份功劳。东方智怒视苏卢等人,口起呼哨,众兽慢慢围拢废墟中的众人,如视盘中餐。

只见阿山怀抱尸骸,缓缓起身,仰首直面青天,口中发出悠长呼啸,竟与当日那神牛哞叫一般无二,油灯光华随之大盛。众人色变,魂慑魄动,如见又一神明浴火重生。四周凶兽惊骇,呼喇喇伏倒一地,不住颤抖呜咽。

突厥将军安延偃大喜道:“生子当如此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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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一】

将军府内,安将军新收的义子阿山被赐名安禄山,正与母亲端详那盏小油灯,半粒火种愈烧愈烈。以前的小牧童,此时已被拜火教暗中奉为火王圣童。阿山对母亲言道:“当日小十四嘱我务必留下这盏小灯,称是他母亲生前留给他的宝莲神灯,而那光彩华丽的大琉璃盏只是虚妄摆设之物。又给我三张刻了那些字的薄片,请托您依次放入琉璃盏中小孔之下,借火光投射而出。最后那句谶言应是他以指血写在铜镜之上。那请神唱词中的【斩蜲蛇,斫尨狂,烧蚘魅】也是经他修改。”(作者注:蜲蛇指毒蛇,尨指恶犬,蚘指蛔虫蜈蚣,魅指未羊。四人杀局早被小十四写入请神唱词。)

阿山请母亲用神灯再做法一试。阿史德依言请神做法,又在灯盏火焰之上比比划划。却见小灯真的投出一道强光,摄于壁上,现出三行谶语。此前谎称不识字的阿山诵读道:

【盛于明皇,乱于火王。

丧于巢黄,终于朱晃。

兴乱李唐,三百而亡。】

(作者注:李唐王朝历时近三百年,以唐明皇的开元盛世为最盛。后遭安史之乱,安禄山、史思明先后为拜火教教主。安禄山后被其子安庆绪所杀,史思明又以复仇之名诛杀安庆绪。唐末起黄巢之乱,唐僖宗逃丧川蜀。唐朝最终亡于朱温,朱温称帝后改名朱晃。小十四早得了这谶语,篡改后借其惑乱众人视线,引导杀局。)

安禄山盯着那谶语,胖嘟嘟的小脸上闪耀着赤红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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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二】

那日,安将军喜收义子,欣然放众人离去。苏卢等人多有伤势,便雇了马车,继续北上。车中,众人不时慨叹惋惜。喜君取出那几张祭祀画像,一一端详,不禁落泪。苏无名忽盯住画像,接过来仔细翻看:

第一张:仪式待启,二郎与神犬圣像庄严,烟雾乍起之时,一小童正伸直身躯,一手搭在案上,案上摆七个面具,蛇神面具正在小童手旁。

第二张:众人正围观腹痛倒地的六猎户。点检画中人物,少了佝偻小童,却多了一身材稍长的清秀背影,手牵一黄犬。

第三张,佝偻小童伏身护住一盏油灯,身形与近旁的神犬圣像一般大小,圣像漆黑如新。

苏无名面色大异,双眉慢慢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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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三】

郊外,一清瘦少年尽力舒展肢体,遥望那山下火光冲天,稚嫩如幼童的脸上阴晴不定。小十四不再刻意佝偻,身形也不似此前孩童模样。多年来惨遭那四个叫做父亲和叔父的禽兽鞭笞暴虐,早已遍体鳞伤,发育迟缓。那长虫和蜈蚣二怪还在他身上施毒比试,再有那色胚老羊,都该死!该死!母亲被他们虐杀之日,他便开始筹划今日杀局。母亲留下的灯盏是他唯一念想,偶尔从灯火中照出的字迹,他牢记于心,却不知何意。

牛叔和猪叔是好人,对母亲与我时常看顾。第一夜,我将牛叔的面具内涂了剧毒,换给那长虫(常赤莽),定能解了牛叔嫌疑。第二夜火起之时,众人应会先救助当日谶语中明示将死去的牛叔和猪叔,我便趁乱杀那蜈蚣长虫。那黄犬泥像中藏着的童尸是我从乱葬岗中背回,他也是我这般的可怜人吧,且代我入葬吧。不想被猪叔发现,猪叔知我计划之后,答应助我,却不想被那几人搅和,乱了我的谶语杀局,未能救得猪叔性命。我原本备了迷药,山哥那夜告诉我,他在桃源时趁乱取了些湖水红土,想送我捏泥人,回村途中他从薛环处得知其另有妙用。我喂给青牛一试,果然灵验。夜里又给黄犬喂了,黄犬发狂咬了那禽兽。好笑好笑!猪叔最爱那黄犬了,却被那禽兽活活摔死,呵呵……

十四啊,十四,以后我就用这名字吧,十四,史四,史思……史思明,思明,思明,呵呵呵,戴明礼,就让我永远记住你这畜牲父亲吧!

阿山,待我再见你之日,你可会认得出我?阿山啊,阿山,山哥,此生我必护你一世周全。当日初见你时,你笑得真像那天上的太阳啊,身陷阴沟冰窟的我也像被照亮了,我迷迷糊糊的,像在梦中,也未听清你是问了我名字,还是问我年龄,只怯怯地答了一句: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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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