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春天,有两个都市传说在我们市小孩儿里流传,一个是关于狐狸精的,一个是关于羊精的。狐狸精的传说倒不怎么吓人,说的只不过是北陵(清皇太极陵)后山的山洞里有一只修炼千年的狐狸精,穿着清朝娘娘的衣服,妖艳无方,但就是尾巴还没修炼回去。狐狸精娘娘爱吃小孩,尤其爱吃生日里带8带9带5的小孩儿(可惜,我生日里8、9、5这三个数是全的)。但对于狐狸精娘娘,我们小孩儿也不用害怕,一般来说,小女孩儿买条红裙子穿并避开北陵后山就行,于是我妈给我买了条红裙子并承诺绝对不带我去北陵公园玩才罢休。

尽管对狐狸精我们有应对之策,但对羊精我们却只能等死,现在我自己在办公室里,想起来这段身上还是起了鸡皮疙瘩。这羊精传说是个羊头人身的怪兽,天一黑就喜欢在城市里的大街小巷游荡,只要看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朋友,羊精不需要出手干掉,只需要冲小朋友的头吹一口妖气,小朋友的头就会掉下来,小朋友就死掉了。这是我表姐给我讲的版本,吓惨我了,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当场把我吓哭,而且回家之后连续一周都睡不安稳,一到晚上就连哭带闹地抱着我妈不撒手,作到半夜就是不肯闭眼睛睡觉的那种。

当然,这些都市传说都不攻自破,至今未有任何官方报道说到沈阳有哪个小朋友被羊精吹掉了脑袋。而且有意思的是,直到自媒体在国内兴起之后我才知道,其实93-95年这几年时间里,全国其他地方也都有类似的都市传说,比如成都僵尸事件、比如上海那个有龙纹的立交桥桥墩子、比如哈尔滨猫脸老太太事件等等,都发生在那个时间段,也不知道为什么。(哈尔滨猫脸老太太这事儿还是我上大学本科时、我一哈尔滨的好朋友给我讲的。那天我俩从北师大去五道口吃自助餐和关东煮,吃饱喝足坐331回北师大。我俩找了个后面的座位,都挺开心的,然后她就想起来哈尔滨猫脸老太太事件,给我绘声绘色地讲了一边,据说当时还有学校通知家长每天来接?这个我记不大清了,哈尔滨的同学可以留言。不过大夏天的,她讲得太好了,把我吓得浑身发冷,死死地抓着她的胳膊,又想听又不敢听,搞得我后来好长时间不敢坐331,去清华找我高中同学玩都坐726,331来了也不坐。不过这是后话啦,和今天选题没有关系。)

自从被我表姐讲的羊精事件吓到之后,我就一直觉得羊不是一种简单的生物,而是鉴于正派与邪恶之间。后来长大之后我也仔细想过小时候为什么被羊精吓成那个样子而狐狸精则没有那么大的反应,结论大概是,抛却有对付狐狸精的化解之法以外,嗜血之羊这个形象其实太过超出我们对羊这种温顺、老实、只吃草不吃肉的形象的理解。

在大部分人的认知里,狐狸这种生物本身就是吃肉、狡诈和贪婪的,而且狐狸精魅惑人类的故事从古讲到今,我们已经很熟悉这种残忍的形象了,所以就算真狐狸精出现在我们周围我们也不会对他们抱有太高期望。但羊精则不一样,羊本身就是一种乖顺的、为人类所用的动物,当它一成精、一嗜血,那则远远超过我们的预期,就像亲密朋友背叛我们一样——敌人则永远不能背叛我们,所以,羊精让小孩儿这种神经脆弱的生物崩溃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么来看,把羊作为恐怖片的主角其实是个蛮不错的选择——一方面如果它们嗜血嗜杀了则会远超观众预期造成一种恐怖的效果,另外一方面,羊这个形象,尤其是削尖的瘦脸和头上的犄角真蛮像西方文化中的魔鬼撒旦的。我其实也是被这两点吸引着看了《羊崽》这部恐怖片的。

《羊崽》这部恐怖片其实讲的故事倒蛮简单的,就是玛丽和英格瓦夫妻生活在冰岛人迹罕至的荒山牧场上,每天的工作就是放养犁地。二人曾经有个孩子,但这孩子却因为我们所不知道的原因去世了,所以玛丽和英格瓦也一度沉浸在丧子之痛当中。直到圣诞节过后的某天,他们羊圈中的羊生下了一个羊头人身的孩子,因为它有着人身,玛丽就把它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养,让她住进人类的房子里并把自己的爱全都给了这个羊头娃。可羊头娃的亲妈母羊不干了,她每天跑到孩子床下叫唤,还趁玛丽和英格瓦不在家时把羊头娃带到野地里去。后来玛丽忍无可忍、举枪把母羊杀掉了。而这一幕则被因欠债来投奔他们的、英格瓦的哥哥彼得看到了。彼得来自外面的世界,还曾经作为歌手录过MV,但欠了债就只能投奔弟弟弟媳。当他看到羊头娃时,彼得认为这就是个动物,弟弟弟媳应该把她扔回到羊圈里去,可弟弟却告诉他,这是他们的希望,两口子有羊头娃的生活就是幸福。彼得本想杀了羊头娃的,可后来却放弃了,并把羊头娃带去河里划船。再后来,彼得想在英格瓦醉酒时和玛丽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并以要向羊头娃告发玛丽杀害了它的母亲为要挟,但玛丽没从。第二天玛丽开车送彼得离开,回家之后发现英格瓦和羊头娃都没在家——而此时,英格瓦却在野地里遇到了怪物羊头人身男(简称羊头男),羊头男一枪就干掉了英格瓦,带走了羊头娃。而电影就在玛丽找到英格瓦的尸体后泪流满面结束了。

简而言之,这部电影讲得其实就是一个希望得到拯救但却因为这个希望最后引来了杀身之祸的反讽故事——和辛格的《撒旦在格雷》(Satan in Goray)的主题非常相似,只不过导致反讽的原因不同而已。《撒旦在格雷》用的是17世纪犹太人对假弥赛亚的过度狂热来展现信仰的反面,即魔鬼的出现,而《羊崽》这部电影则是通过神与人的关系投射下的人与动物的关系去展现反讽的——当执掌着羊群生死大权的人类以为自己可以通过羊首人身的羊崽获得救赎时,他们其实早以因为之前的行动把自己打下地狱。

电影一开头就讲述了牧羊人男女需要被拯救的原因——他们的独生女儿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去世了,而丧女之痛则让二人的关系降到冰点,他们不仅需要一种外在力量去消除内心的痛楚,更是需要此种力量去拯救他们的婚姻。转机果然出现了——圣诞节当天,一阵神秘的风刮过,羊圈里的一头母羊受孕,不久之后就生下了个羊首人身的羊崽。这里显然是故意把羊崽的诞生和圣诞节联系在一起的,意在表现它其实是耶稣基督的化身——要知道,在《圣经》里,“上帝的羔羊”、“神的羔羊”也是耶稣基督的称号之一。在夫妻双方这样悲催的情境下诞生的羊崽,显然是背负着电影为它安排的、拯救夫妻二人的使命来到人间的。

果不其然,羊崽的到来缓解了玛丽和英格瓦的丧女之痛,他们把羊崽当人类婴儿来养育,尽管这让它的生母、就是那只神秘受孕的母羊觉得异常难过。所以,母羊每天都去羊崽摇篮的窗户下咩咩叫它,还在牧羊人不在家时把羊崽带出去。母亲爱子之心虽然万物皆通,但玛丽就是罔顾这一事实,认为母羊的存在威胁到她作为羊崽母亲的地位而一枪嘣了它。此时,牧羊人玛丽在这天高地广的牧场上对于羊群来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可惜,与《圣经》中无所不能的神相比,玛丽还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真正无所不在的神让她枪杀母羊的画面被英格瓦的哥哥彼得看到、并以此作为要挟,要让玛丽和他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显然,在这个问题上,玛丽其实还是受制于此前杀羊的行为。而且,如果她没有杀死母羊,彼得就失去了威胁她的理由,而她也不会一早就去把彼得送走、留下英格瓦和羊崽共同面对羊首人身男——正如前面所说,这里的羊首人身男其实已经是魔鬼的化身了。也就是说,当人类认为自己可以像上帝掌控人类命运一样掌控动物的命运时,他们就已经招来了魔鬼、并把自己送进地狱了。要知道,最后魔鬼枪杀英格瓦的画面,其实和玛丽枪杀母羊是一模一样的。

所以,我认为这部电影其实是通过一个宗教的框架讲述了一个反讽的故事,讽刺的是人类自以为像神一般掌控了自然万物但最终还是被自己所害的残忍与自大。当然,除却羊崽对耶稣基督的象征,其实电影里还有很多情节具有宗教意味,比如玛丽和英格瓦在如诗如画的牧场里生活,除了动物就是他们二人,像极了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的日子。而这种刻画其实也从侧面展现了牧羊人对羊群的绝对掌控,要知道,在《圣经·创世纪》里,上帝是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并把人放进伊甸园里让他为所有的动植物命名——这里,人其实是具有半神性的,而电影里人把这点半神性拿出来其实就可以掌控羊群了。另外一个情节是彼得带着羊崽去划船——这点就有点施洗者约翰为耶稣基督施洗的意味了,因为之后羊崽也确乎通过墙上的画儿意识到自己与整日里与自己待在一起的人类不同,但彼得似乎也不能全然用施洗者约翰来解释,是个蛮奇怪的人物。

哎,谁知道呢,其实用羊来做恐怖电影的主角其实就已经赢了一半了——羊确实是一种恐怖的生物,当它开始嗜血时,那便是人类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