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臭氧层受损、紫外线辐射极强的末世,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条不属于任何人的狗,一个被创造出来照顾狗的机器人,在废土中求生,电影《芬奇》讲述的故事就是如此简洁,却是一部结合科幻片、末日片、公路片三个大类别的,体量长达两小时的长片。有别于科幻片中普遍的人与机器人的二元对立关系,有别于末日片中普遍的对“比末日更恐怖的是人心”这一主题的凸显,亦有别于公路片普遍的自我救赎情结,实际上讲述了一段父与子关于信任与成长的历程。《芬奇》这部温情的电影的出现,为疫情中的人类带来了一次抽离于现实的疗愈体验。
一、末世语境下的创新——反人机二元对立
自以机器人为主题的科幻题材电影问世起,人机关系就受限于阶级对立或依赖、渗透、融合这两种叙事里。机器人题材的创作者首先赋予了机器人人类的仆人这一角色,阿西莫夫在短篇小说集《我,机器人》中撰写的机器人三定律(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旁观;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第三定律: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将机器人严格限定为为人类欲望服务的工具。基于主仆这一对立关系,机器人自我意识觉醒后对人类的复仇成为了这类科幻片的一大母题。在黄建新导演的科幻片《错位》(1986)中,主人公赵书信疲于应付升职后无尽的会议与文件,遂创造了一个复刻他的模样的机器人替他完成工作。在机器人插足赵书信的情感生活后,机器人的自我意识觉醒,在底层与被奴役的价值观下展开反叛。
同样,在《2001太空漫游》(1968)学会欺骗的电脑HAL,以及《机械姬》(2014)中不断撒谎通过图灵测试的机器人伊娃,《银翼杀手》(1982)及《银翼杀手2049》(2017)从出厂就被灌输服务人类、不许产生人类情感的复制人,人类与机器人两个˙主体的对立性本质都是阶级的对立,服务与被服务的对立,这类科幻片将人机关系框定在了对立这一层面,任何机器产生类人的行为或情感都被认为是一种威胁。
后人类时代中大量人工智能投入到人类的日常使用,普通人被大数据推送裹挟,Siri、小度、导航都是人触手可及的人工智能,这一现象反馈在电影届表现为一大批模糊人类与机器差异的电影涌现于世,人和机器的关系和可能暧昧难分成为了科幻电影表达的主流范式。《人工智能》(2001)中具有人格的机器人大卫渴望变成真正的人类小孩获得母爱,《她》(2013)中一个蔓莎作为一个只有声音形象的人工智能与它的用户西奥多相爱,机器人渗透进入人类的日常生活,人类对其产生依赖。这类电影中的机器人被要求尽可能模仿人类行为以及情感,经过自我意识的觉醒,机器人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产生疑惑,探讨人与机器人的伦理关系也是科幻片的另一大母题。
对立或是融合都隶属二元对立,但《芬奇》这部影片是反人机二元对立的,芬奇与机器人Jeff的关系更像一种文明更迭的接力,二者的关系可以看作是一个文明的缩影,狗在里面充当其他依附于人类生存的系统的缩影,而整个故事就是AI从将死的人类手上接过文明传承的故事。柏拉图的《法律篇》中“让我们假设我们每一个活着的生物都是神的一个巧妙的提线木偶,或者是作为他们的玩具而设计出来,或者是为了某种严肃的目的而设计出来的,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所写的关系正类似于《芬奇》中机器人Jeff和它的造物主芬奇的关系。Jeff被创造的目的是慢慢成为下一个芬奇的复制品,它承载了芬奇的使命担当且延续着人类品质中的信任、责任。Jeff从学步到开车到执行任务以及最后能用“主观意识”思考问题,无疑像是一名出生婴儿到长大成人的过程,但杰夫的使命注定是出生后的第二天就要长大成熟,显而易见诠释着人类对智能机器的依赖和苛刻要求。Jeff虽没有像人类一样思考的大脑,跳动着的心脏,但是它胸口镂空的设计,都留给了狗狗开罐头,这也注定了杰夫的诞生就是为芬奇所设计使用,肩负时日不多的芬奇的期望,把所有的呵护和爱都给了狗狗与第四条定律主人不在优先保护狗狗相得益彰。
二、父子信任建立与彼此治愈
芬奇、狗、Jeff、Dewey,一人一狗两个机器人在一架房车中踏上躲避灾难的求生之路,末日使他们产生连结,生命和生命彼此相互映照,伴随Don Mclean具有美国七十年代乡村音乐特色的歌声,结合末日废土城市的视觉特效,设置一对互不完美的陌生人建立信任的关系,再加入食物短缺、车辆受损等经典情节,《芬奇》因这些条件亦成为了一部具有创新性的类型片,祛除科幻外皮的遮蔽,整部电影就是一部父与子关于信任与成长的公路片,可以看作一位父亲将自己在世间打拼的经验教给自己的下一代,并把自己最重要的唯一托付给他。而科幻在其中的作用更多的是起到把环境推向极端,让矛盾更加容易被触发,令情节更富趣味性。
这类展现“父与子”关系的公路片都具有一个特质,即年长者作为强势一方,基于与作为弱势的年幼者一方某些相似的成长经历,遂达成彼此的某种共情与身份认同,完成双向奔赴式的疗愈。电影《完美的世界》(1993)的人物关系完全契合上述特质,被拐小孩的家庭中父亲缺席,罪犯在童年承受来自父亲的家庭暴力罪犯在逃亡路上承担父亲的角色言传身教使小孩经历了一次特殊的成长体验;《菊次郎的夏天》(1999)中不靠谱的大叔带小孩正南找妈妈,大叔在童年也经历妈妈的不辞而别,这一场夏天的公路之旅成为治愈二人心灵的良药。
《芬奇》中的人和机器人不可能具有类似的童年创伤,但影片中Jeff最终能通过自我意识学习并表达属于人类的情感,同样基于共情以及身份认同。电影全程没有表现Jeff询问“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但全程都在审视与探讨着这三个问题。当芬奇首次带领Jeff下车执行任务,Jeff提到了莎土比亚,并且通过镜子审视自己,这是Jeff拥有自我意识的初级体现,即对自我主体性的认同。当Jeff披上绿色大衣的那一刻,这寓意着它对人类产生了身份认同。当Jeff火化芬奇的尸体,接过照顾狗的指责后流露出的孤单感,这是父子传承关系的最大体现。
整部片子中,芬奇吼了Jeff三次,第一次是因为Jeff偷学开车,芬奇让他明白了人类及自然生物在烈日下的脆弱;第二次则是Jeff带着Dewey去医院给芬奇找药,Dewey踏入了陷阱被夹成了废铁,他首次意识到了人类的危险;第三次则是他们为了躲避追击撞烂了房车顶的太阳能电池板,芬奇感到绝望的时候,Jeff真正成长了起来,反向输出着信任与鼓励的能量。芬奇在人生的最后,留给了世界自己的遗产,Jeff和狗狗,也是他精神的延续。对比传统机器的拟人关系,这种父子关系破除了人类的本体论,模糊了人与机器之间的界限,使得人们开始去质疑人或机器这样的先在定义,重审二者的主体性。
由此可见,《芬奇》中的人机关系含义十分丰富,除了突破传统的人机对立、融合的关系之外,电影文本类型的多样性也为读解提出了经典科幻片分析以外的其他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向我们展现了人类与机器人情感的多样性,促使人们重新审视信任与成长,以及生命关怀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