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系毕业的徐浩峰写得一手好影评,小说也一直没停下笔,很多人都知道这点。徐浩峰的电影一直在拍武人,但他本人却始终仍是文人,至少是部分的文人。在《光幻中的论语》一书末了,徐浩峰写下一句有趣的字:又要拍电影了,影评便写到此。若以此论,以文人身份窥探武行门径、写影评的拿起摄影机,恰好构成了命运般的对应。所谓命运,就是选择,是《倭寇的踪迹》中异域女子口中的“塔塔”,义无反顾,无法回头。
新片《门前宝地》的同名原作首发于《收获》2022年第六期——虽然大银幕十年未见,但眼前的这道菜却是出炉不久,尚存余温。迄今为止,在能看到的徐浩峰作品中,《师父》一般被视作代表着导演的最佳水准,同样是因为《师父》,很多影迷和观众记住了徐浩峰这个名字,以及他镜头下有别于王家卫和叶伟信的第三个咏春拳宗师形象。乍一看,《门前宝地》与《师父》似乎有很高的相似性,片中两位主角的人物设置还会让人想起宫二与马三。
德高望重的老宗师病重,召回多年未归的大弟子执掌家业,而宗师的儿子本人不服,老一辈也心存不满,继承之战就此拉开序幕。先确定“地点”再划清“界限”,这是徐浩峰的武侠世界最常见的叙述起手式,同时在无形中决定了故事与人物的行动轨迹——规矩与方圆,这是从《倭寇的踪迹》到《门前宝地》始终颠扑不破的两层皮。
先是规矩。一言以蔽之,在徐浩峰的武侠故事中,主角往往不是人物、技艺、功夫,而是规矩,或者情理本身。徐浩峰是守规矩的人:“以前写影评,论述材料尽量是名家文章、名导语录,很少以个人 见闻当证明。那时年轻,不好意思,现在年近半百,终于可以了”;但是在他的电影里,总还埋伏着有一股对于规矩的崇敬以外的东西,是蠢蠢欲动,是儒雅风度下偶尔显露转眼就消失不见的一点精芒。
规矩即道理,是《倭寇的踪迹》中“必须从正面进攻”、《箭士柳白猿》中月牙红的一句“要么你杀了他,我跟了他很多年了,他活着,我就要一直跟着”,也是《师父》中邹馆长“逃走了就算这人死了,再不追究”的板上钉钉。高术莫用,没有规矩也就没有所谓的武行。严丝合缝不是规矩,留出生门、法外开恩才是。齐铨坏了规矩但罪不至死,而沈岸是徐浩峰电影中第一个跳出规矩的人。
再是方圆。徐浩峰是如此地痴迷于天津,逐渐抽象的“天津”成为了他故事的唯一合法发生地,以至于再将地域切换到哪里都是一种对于想象中“天津”的再造。这座城有天然的土壤,一边近皇城北京,接通传统的根系,另一边可面向东南、远眺海外,保有接收最前沿世界变化的优势,再加上军阀、租界,对于故事的生产可谓万事俱备。
仅举一例,《门前宝地》在天津地界里又发掘出了邮局这个银幕上没出现过的新势力,夏安的混血身份作为一种群体比喻而存在。两边都沾点,却又两边都不受待见,同时也因此而成为街面上的享有特权的异类,它比之前徐浩峰影片中国汉族与少数民族、中国人与洋人、中国人与倭寇的冲突更为复杂。西式的邮局坐落在红墙黛瓦的古建筑群中间,从最初彻头彻尾的黑色,到片尾的五彩斑斓,象征的是另一种法度,是在这片原始土地上绝对生长不出来的东西。
规矩决定了什么是“是”和“应该”,方圆则决定了什么是“非”和“不该”。方圆也是边界。两者组合起来运转,建立起了世界秩序。死了的是沈父,秩序本身没有死,只是它的衰败需要过程。破了规矩的齐铨被逐出边界,淡出秩序的沈岸自然有资格自如来去,影片的最后,夏安信誓旦旦要把邮局也打造成“出门十米。有不平要管”的另一个宝地,沈岸笑笑说:“武行就是这么来的”。沈岸的转变正是源于他看到了衰败,看到了所谓的秩序中从来分不出绝对的强弱,不过是各方默契使然。而他与齐铨数次争斗,一定程度上和霜叶城中手持戚家刀的“倭寇”一样,仅仅是出于某种测试和验证的需要。
写到这,按理说《门前宝地》里该有东西的它都有了,徐浩峰喜欢的一切——武行、争斗、族群、派系、传统风俗,就连向佐的八卦刀这次也是受过叶问亲传弟子指导的正统了,了却了《师父》中以八卦掌为基础去推导的遗憾;请来江铸久九段友情出演也算是换种形式夹带了徐浩峰的个人围棋爱好。
就算是在一直以来饱受诟病的女性塑造上,笔者也认为夏安的出现已经让情况有了细微的变化,比起以前的那些传统守旧的、或者金发碧眼却仍然一心想做良家妇女的女性形象,她已经在最大程度上展示出了超越时代的行动自由度,而孟会长临死前的自白更点明了这种无奈。
徐浩峰一如既往地用近乎乾嘉学派的考据态度整理了全部相关材料,可最后的整合却还是多有尴尬、扭捏,《门前宝地》的问题究竟出在哪?或者说它让人最不能满意的部分是什么?或许,恰恰是这种展示橱窗式的创作理念导致了银幕叙事最终的整体性溃败。看似客观的拍摄方法讲述的却是绝对个人化的故事,而对于原著从结构到语言的过分笃信,更是令人失望:小说常常可以话说一半,但电影不能总是一半一半地说话,否则给本就平庸的表演带来的永远将是负面加成。除此之外,《门前宝地》对于腔调的固执坚持也同样费解,配乐的不搭配在这里还是次要,主要体现在那些不必要的镜头穿梭、花哨的纵深推拉上,实在是分散了本就对观看者吸引不够强的剧本魅力。
徐浩峰知识面之广,堪称杂学家,但若以新片《门前宝地》论,似乎被卡在了一个奇怪的位置上,对于传统和现代都颇有兴趣的他,发现了二者之间的缝隙却没有找到有机结合的好办法。导演曾在访谈中自称“其实是第四代导演”,而对新与旧的反复讨论正是那一代人的一个大课题,影评集的后记里他曾写:“已不知是要探讨电影,还是要探讨我本身”。也许,最好的徐浩峰,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