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于“幕味兒”公衆号 2024年4月1日 #院線熱門 欄目。未經授權,請勿在任何平台以任何形式轉載。感謝

作者:握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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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式開始琢磨《銀河寫手》的片名所包含的意義之前,相信坐落在海報正中心的slogan已經先一步吸引了觀衆們的注意力:“3月30日,打工人翻身日”。

以職業編劇的人物日常生活切入故事,再喊出打工人翻身的口号,其中多少夾雜主創對自身從事行業的某種自我嘲弄,至少在更廣闊的大衆視野内,“編劇”與“打工”的聯系似乎并不緊密。

片中由導演客串演出的快遞員送餐上門與編劇張了一的内心對話片段令人印象深刻,這基本反映了在更多其他勞動者認知中編劇職業的基本樣貌:體面舒适、不受風吹日曬而鈔票大把。

然而,現實情況是紮破了流光溢彩覆蓋下的泡泡殘骸,金字塔尖上的少數人所散發出的光芒甚至為這個詞語本身附上了無限的濾鏡,《銀河寫手》拍了103分鐘,而這背後卻是李闊和單丹丹的十年摸爬滾打,從籍籍無名到如今依舊名不見經傳,隻是他們終于在漫天銀河中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一顆星。

《銀河寫手》的故事與兩位導演的親身經曆高度相關,換句話說正源于他們的具體生活和職業日常,以編劇的工作邏輯——劇本創作過程來組織電影結構,使用諸如“人物”“故事線”“感情線”“人物成長”等劇作概念來劃分套層故事,完成了“編劇的精神世界與生活世界都遵循着劇作原理”的戲劇化自指。

事實上,影片圍繞小編劇張了一、孫談等人物,展開叙述的角度集中在三個方向上,即,編劇的處境、編劇的生活和編劇的理想。

編劇改戲不需考慮預算是理想,每根“老油條”都想從中分一杯羹想方設法擠壓和侵奪劇本的署名權才是現實;

簽約定稿年内投入拍攝是理想,誰都可以打着“新導演不靠譜”和“為了項目大局”名義對本子提出質疑才是現實;

靈光一現寫出好本從此走上人生巅峰是理想,以咖啡廳為公司、樓下的小面館為食堂、費盡心思扯下自尊向投資方自我推銷,以及每一個幫你向珠穆朗瑪峰引導的“夏爾巴人”都不是免費的才是現實;

為了貼近人物生活和職業屬性去體驗生活是理想,被毫無實際經驗的制作方要求推倒重來、繼續“深挖”角色内心才是現實;

因同為諾蘭影迷而相遇相愛相伴長相厮守,缺乏長期可持續的生活基礎而總還是漸行漸遠、走散于人海才是現實,沒有人不愛做夢、少有人可以不為美夢而癡迷,可再美的夢境也填不上醒來時的肚腹空空、饑腸辘辘。

置身朝陽區東部的“影視行業的宇宙中心”常營回族鄉,左手拿着羅伯特·麥基的《故事》,右手攥緊安德烈·巴贊的《電影是什麼?》,坐擁創意小組的團隊架構、“兩個人導就比一個人厲害”的集體優勢,可最後結果卻是到手的項目飛了、生活亦進入了失序狀态。

那些為生活和劇本預設的一系列關鍵詞,通通以事與願違作結:“人物”沒立住(編劇夢碎,從編劇變成了标注中的故事來源)、“故事線”崩潰(劇本面目全非,情節分崩離析不複最初模樣)、“感情線”迷失(害蟲被身邊好友戴了綠帽子,了一最終沒能實現與可可“永不分離”的誓言)、“人物成長”的結果是台詞中自述的——沒有成長。

提起影史上那些有關編劇生活的經典作品,遠有通透心理現實、制造驚悚氣氛的《巴頓芬克》,近有借個體視角回溯黃金時代的《曼克》,2022年的《永安鎮故事集》則在中國土壤中率先打響了影視民工自我解剖的第一槍。

而需要注意的是,《銀河寫手》的不同之處源自其要做商業喜劇片的底層邏輯,它一邊低姿态地、讨巧地解開套路、宣布套路的無效,另一邊又再次滑入套路之中來試圖召喚更大範圍内的同情同盟。

片中用一個精彩的一鏡到底、挪用了短視頻電影解說的形式來向觀衆闡釋什麼是“節拍器”理論,在解構與祛魅之間狠狠地把自身奉獻為包袱和笑料,但與此同時并不妨礙它仍通篇采取了小人物叙事的方法,把一樁影視從業者的類型奇譚與打工人的普世情感規律相嫁接。

說一千道一萬,《銀河寫手》的重心事實上落在了對“銀河”與“我”關系的描繪上,這是張了一、孫談、害蟲、朱可可、蔡老闆們的故事,也同樣是千千萬萬北漂追夢人、奮鬥着的小人物的故事,他們的日子本就過得悲怆連連、哭笑不得,也許這就是在别人眼中他們的劇本裡終于滿是BUG的原因,這些以文字與想象力為業的年輕人同時也在被語言荒謬地揉捏着、塑造着,而生活埋下的伏筆遠比你能想象到的更加狗血、更加殘酷,更加沒有鋪墊。

在害蟲醉酒于街邊的的那場極具定調氣質的戲裡,旁白喊出了這群浪蕩子對“家”的呼喚,隻是對平凡生活的些許期待已然崩塌在長街夜色、川流不絕的人海,拖着紅色拉杆箱的踽踽獨行當中。

作家徐則臣在2007年寫下“北漂文學”的代表作《跑步路過中關村》,今天的大銀幕上張了一們揣着一沓寫滿夢想的A4紙來到常營鄉,将近二十年過去,似乎一切都沒有什麼不同。在這個從具象程度上大得不亞于銀河的城市裡,追夢人永遠都在尋找家,也永遠都找不到家。

因此“愛這個世界”的老蔡在三十歲生日這天領受了命運的一記重錘,而那個笑容最燦爛的人卻恰恰選擇了海子式的離開。

“事成了你談藝術才有意義,事沒成你什麼都不是”,《銀河寫手》在人物群像的前景選擇把那股倔強的精氣神聚焦在張了一和孫談的身上,生活終究在他們的身上留下了狠狠地烙印,一個從來不願改的人決定改了,一個一直都接受改變的人開始決定堅持自己。

當張了一邁出樓門突然看到白雪覆蓋的世界,意識到時間的流逝的時候,在食指和大拇指的接觸瞬間他在想什麼呢?會不會從心頭湧出和王家衛的主人公們一樣的感受呢?

回車敲了千次萬次,那個她終究還是沒有回頭推開那扇門,潦倒時再遇故人貝勒,因為身份處境變化的反而覺得親切,而時間教會我們的其實并不是人物都會成長的,而是人物可以選擇不成長,畢竟,“我們都活在陰溝裡,但仍有人仰望星空”,一腔血勇、永遠理想下去,也不失為一種成長。

對于編劇來說,親手埋葬自己創作無異于親手埋葬了自己的骨血,而片中讓這份劇本在世紀末重新面世并得到珍藏的理由正是:這個故事不是由AI寫的,而是由人創作,它是不完美的,可也正是因這種不完美而動人。保留着靈感的迸發、智力的火花的痕迹,因而成為人之為人、無法為非人所替代的确證之一。

寫手,又寫作“抄胥”,在古漢語中常用于指代古代在各種公署中擔任抄寫工作的人員,多見于清代的文獻典籍中。大名鼎鼎的紀曉岚和龔自珍都曾在文章中使用這一詞語,如《閱微草堂筆記》中的“晝長無事,追録見聞……聊付抄胥存之”、《與吳虹生書》中的“刻無抄胥,然必欲抄一全分寄君讀之”。

現在中文語境中的“寫手”在很大程度上是後互聯網時期的産物,流行于同質化蔓延在更廣大的人類日常時空中的時代,而《銀河寫手》為我們講述的正是作為“寫手”的人的些許不同:永遠愛做夢,永遠不悔改。

每一個如此堅持的人都有機會沿着這條路繼續向前,終于成了銀河最牛的寫手,或者是其他的任何什麼人。就像作為一本方法論的《救貓咪》結尾處那句話:“不管做什麼,都要保持你的固執。有權力的人可以奪走很多東西,他們可以買你的劇本然後炒了你,或者把它改得面目全非,但他們無法奪走你重新站起來的能力——而且你會比過去的自己更強、更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