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剧？文艺片？《双轨》长评：苹果、父权与弗洛伊德

文艺爱情片的看头是什么？是美丽的画面、诗意的镜头，是爱的悸动与无奈，是情的细水长流。一部好的爱情片，应该让你听见主角之间情感滋生的细碎声音，仿佛闭上眼就能看到爱的嫩芽破土而出，悄然生长。以上种种，《双轨》都倾情奉上，量大管饱。

它有偶像剧的套路和沉湎，亦不乏国产剧的一些通病，但它在文本与视听上都取得了绝大多数内娱现偶所不具备的艺术性。

看完一部《双轨》，你会怀念曼谷的风与光，会想听金秋的梧桐叶在脚下嘎吱作响，会记得姜暮和靳朝每一次分别是露台上静谧无声的回望。但在剧评中很难用文字捕捉影片中细腻的情绪，被视觉媒介充斥的社交媒体也很难看到针对文本本身的细致讨论。

本文着重从以下几个方面分析《双轨》作为偶像剧的写作，也会在最后提及《双轨》在以下议题以外的丰富性，并对不同受众建议合适的《双轨》打开方式。

《双轨》剧本如何通过象征和互文，强化剧中爱情的必然与唯一《双轨》对“伪骨科”的探讨与扩展：怎么嗑、怎么解？性别视角打开《双轨》

有的观众会觉得剧中角色脱离现实、不理性。但不是所有的影视作品都是现实主义作品，有时文艺作品的逻辑是存在于象征层面，而非写实层面的。作品重要的是它内在的一致性，而对于影视作品来说，这也包括影片风格与剧本内容的一致性。文艺爱情片哪有不癫的，有梦的爱情才需要梦幻的镜头去捕捉。

《双轨》其实就是一部需要在象征层面去解读的作品，它的很多主题其实都写得很圆很严密。说它像劣质短剧的，怎么说呢，有个词叫“有眼无珠”。

一、食色性也：苹果与火锅

观看《双轨》，很难不留意到其中有大量关于食物的剧情。饺子代表团圆，苹果象征禁忌之爱，青提则是青涩的欲望。除此之外还有咖啡、炒饭、牛河、阳春面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各有各的用法。

仔细留意的话会发现编剧非常注重细节，整个食物线写得严丝合缝。不是一家人，不吃一家饺子。然而在具体食物的背后，相对没那么明显的是，“喂饱姜暮”是一条贯穿全剧的线索。

这条线从第一顿饭就开始了：暮暮不爱吃靳家的饺子，所以晚饭没吃饱，让靳朝带她去吃宵夜。前期，暮暮会用“挑食”来要挟靳朝：别人做的饭我不爱吃，所以我要缠着你，你给我做饭。最明显的是第七集，暮暮挽留靳朝的时候说，“我挑食，外面的饭我吃不惯”，然后靳朝说，你可以找靳强给你做饭。（BTW，这段小别的戏暗流涌动，悸动又酸涩，特别好看。）

我二刷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纵观全剧，姜暮的“食“完全等同于她的爱情。几乎所有关于姜暮吃饭的剧情，都是对她对爱情的隐喻。

第一次重逢后，靳朝一句话不说，给姜暮买了杯草莓饮料，姜暮窃喜。靳朝从未投喂过错误的食物。靳朝身边的哥们儿追姜暮的时候，承诺的都是把姜小暮“养得白白胖胖的”😂刚到泰国的时候，姜暮的营养状况是与和靳朝的亲密程度耦合在一起的。靳朝不让她去车行，她跑来跑去，导致营养不良。当她开始经常去车行吃饭，就不再有营养方面的问题了。食物过敏，是因为被陌生帅哥投喂了桃子 （所以陌生帅哥是错误的选择）而与靳朝分开的六年，姜暮学会了做饭。自己喂养自己，在没有爱情的日子里也是健康的，并没有营养不良。不再恋爱脑，这是她成长线的一部分。六年后，她已经见过更大的世界，约会过各式各样的帅哥，但兜兜转转，心里还是只有靳朝。此时她再选择靳朝，不是因为没有选择，不是因为“爹娘不管”，也不会再拿营养不良来要挟靳朝。第二次重逢，靳朝自然还是会给她做饭。这个下文会详细讲。

所以在《双轨》剧中，食与欲，食与爱，食与生活，都是严密的一体。

以上这些吃饭的剧情都写得很自然，与主角们的日常生活很好地结合在一起，一点也不突兀。正因如此，这条暗线藏得比较好，不容易被发现。一开始我们看姜暮挑食、缠着靳朝，只觉得小女孩矫情；看懂这条暗线后，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写——这是她这个人物的底层需求。

编剧把这几个元素写得这么紧密，并不是偶然。在我看来，这是针对伪骨题材而特别设计的，也是对于伪骨设定的加强，后文会详细论述。

【我特别喜欢在泰国时大家在车行的时间，姜暮和靳朝以及车行的小伙伴们一起吃了好多顿饭。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是两个小苦瓜成年后最快乐的时光。】

二、伪骨嗑的是什么：内涵与外延
伪骨与弗洛伊德

如果说作为文艺体裁，喜剧探讨的是”何为幽默“、恐怖片探讨的是“什么可怕”，东亚偶像剧的课题则是“什么是东亚女性最本质的爱情理想”。

第一次看《双轨》小说的时候我就发现，男主角靳朝在一定程度上同时担任了兄长、家长、欧巴三个角色。这个三位一体，很弗洛伊德。你说这俗不俗？很俗。但你要问这好不好嗑？我会告诉你，太好嗑了。

【⚠️请注意区分文艺作品与现实生活、象征层面与写实层面⚠️】

用更现代的心理分析框架来说，对于小时候的姜暮而言，靳朝是榜样（倾慕），是照料她长大的人（依赖），也是不和睦的家庭中唯一稳定的存在（依恋 / attachment）。长大后，虽然过了很多年，但童年时暮暮对朝朝形成的这些情绪一直持续，并在成年重逢后叠加了荷尔蒙的作用，无缝转化为爱情的吸引。前两集其实就把以上每个点的来龙去脉都挨个交待了一遍，该给到的都给到了，可以说是写得非常标准。

所以，伪骨嗑的是什么？通俗地说，我觉得编剧给出的答案是：

伪骨：你是我的谁？

《双轨》的伪骨由家庭破碎而起，故事最后的落脚点也在于家庭的修复。

剧超点的时候，我看到很多帖子惊讶它没有烂尾。这是因为第28集写得很好，一环扣一环地解决全剧的不同主题，所有台词弹无虚发，每一句都在回收很久以前的伏笔、指向比它本身更大的主题，升华了整个文本的高度。

在具体分析剧中的家庭之前，我们可以先看看剧本如何巧妙地利用一只被领养的宠物，写出了角色关系之间的多重互文。

小狗闪电首次出现在第八集末尾，两人讨论要不要收养这只小狗。争执间，姜暮点破：她想要收养这条被母亲遗弃的小狗，正如她想要带靳朝回到童年的城市，给他一个安稳的家。而在靳朝看来，姜暮迟早要离开泰国，不应对带不走的小狗投入太多感情，正如她不应对他投入太多感情。在大多数时候，闪电（包括闪电1.0）指代的是靳朝。姜暮在得到闪电2.0后，编剧甚至借着两人打闹的情节，直接让暮暮称呼闪电为哥。但编剧又巧妙地通过女配的毒舌把小狗比做姜暮：你呢？你也是寄养在这里的吗？

所以说，哥妹二人之间，是谁认领谁作为家人，谁在抚养谁，又是谁可能会放弃谁，剪不断理还乱。

前文已经说过，伪骨嗑的是角色身份上、心理需求上三位一体的叠加。而在这里，又仅仅通过关于领养一条狗的讨论，把二人关系的具体动态写出了写出了很多层次，仿佛两个点之间的连线生出了整个宇宙的复杂，抛出了一堆理不清的问题：你我并无血缘关系，我要接纳你作我的亲人吗？我只是你童年的玩伴吗？你连姓都改了，你以什么身份管我？妹妹？亲的还是干的？你呢？你也是寄养在这里的吗？

伪骨与重组家庭：第28集

《双轨》是一部对配角很仁慈的剧，这里配角包括姜暮的父母（也是靳朝的养父母）。童年时的缺憾是姜暮缺少父亲，靳朝缺少母亲；靳强缺少女儿，姜迎寒和靳强相互缺少对方。但离婚后打乱重排，曾经在同一个家庭中不幸的四个人，分散在三个幸福的家庭里，姜迎寒和靳强分别找到了恩爱的伴侣。

相比起姜迎寒鲜明的清醒能干，靳强是面目相对模糊的那一个：当他说出他戒酒了，相信观众都很惊讶。由于又有了一个女儿，他重新获得了做一个合格的父亲的机会；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他可以在这段新的父女关系中，把自己重新养一遍：重新获得了女儿，也重新找回了自己。

父辈们的幸福为《双轨》增添了温暖，但真正的重头戏在于解决两位主角童年的缺失：姜暮要寻回父亲，靳朝要寻回母亲，而这两题的解法是不一样的。

《双轨》里没有白写的食物。姜暮寻回父亲，靠的是一碗阳春面。靳强交待靳朝，学会他煮的阳春面——暮暮小时候爱吃，有机会的话你替我煮给她吃。靳朝做到了。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姜暮与父亲并没有见面，她吃到的也不是父亲煮的面，而是靳朝替父亲煮的。至此，可以解读为靳朝在象征意义上代替了父亲的角色。三位一体它来了！！！

靳朝寻回母亲则是完全不同的处理：他面对面重新见到了养母姜迎寒，并获得了她本人的认可，收到了迟来十八年的、来自养母的礼物。

在这里我感谢编剧没有让女主来替代男主母亲的角色，女性向伪骨不嗑这个，拒绝给恋人当妈，谢谢！！

最终两人都通过与彼此的结合，不仅找到了爱情，也间接寻回了童年缺失的亲情，这是各种意义上的大团圆结局，也圆上了独特的伪骨风味。

【靳朝去加拿大提亲的剧情，既是提亲，又是寻母。其实作为观众来说，都看到这儿了，我想大部分观众应该并没有很在乎姜迎寒是否同意，毕竟暮暮朝朝都私奔多少次了。所以姜迎寒能够认可女婿，对于观众来说属于意外之喜。但从结构上来看，这么写合情合理：全剧第一幕就是姜迎寒棒打鸳鸯，所以最终boss也是她。】

三、《双轨》的父权颠覆：赛车与小短靴

偶像剧探讨女性的爱情理想，但有理想的偶像剧不能止步于对女性的爱情最表层的探索和满足，而应该至少在某些层面挑战父权的价值观。大多数现偶都停留在浅表的层面：它们可能会讲一个主题，但对于主题并写不出什么真正能打动人的东西，主题只是名义上的，像一句空洞的口号。而《双轨》做到了，有血有肉地写出了一个传统性别动态的打破。

传统家庭框架下，男性的重要角色之一是女性家人和爱人的”保护者“。我甚至想不出哪一部偶像剧没有”男主从小混混那里替女主解围/从敌人手里救出女主“的剧情。《双轨》并非没有此类剧情，甜宠爱好者在这里完全可以吃饱吃好。但纵观全剧的脉络，男主作为一个“保护者”是非常失败的。

男主的外在故事线是只身对抗命运不公，终得惨胜，美强惨拉满。但他内在的成长线其实是他从以“孤勇的保护者”自居，到被女主不断逼近并解救，最终接纳“被保护”的过程；与此同时，他的男性气质完成了蜕变。【第28集靳朝台词：“我现在懂了，真正的勇气不是独自冲锋陷阵，是允许自己成为被守护的伤口。”】

靳朝甫一登场就全身上下都贴满了男性气质的标签：拳击、赛车、名号是“酒”、打火机不离手、有肌肉、擅长修缮。同时养母评价：“这个小孩不好管教，天大地大胆子更大，”俨然一个酷飒拽哥。他对女主是“哥哥”亦是恋人，加倍地保护和宠爱：以“为她好”为名，不希望她接触他所在的地下世界，不与她分享自己面临的危险，只是告诉她：“像小时候一样，我能搞定，所以你睡好休息好，别想这些”、“我明天带你出去玩”。

而女主就是来颠覆这些性别符号与动态的。我读了很多批评认为剧本对女主塑造不足。我确实也认为剧本对女主的社会关系（包括学业）塑造不足，下文会讲。但女主本人的形象是非常鲜明的：一个有主见、富有主观能动性、能力也很强的人。无论是挑食，还是恋爱标准，还是关于生活在哪里的选择，都显示她主意很强。全剧跟随的是她的视角，她也是全剧的情绪核心，整部《双轨》是她的故事：暮暮想要，暮暮得到。

整个故事，观众如同在观看女主进行一场大型实景解谜+追逐。从第二集的追逐戏（拍得真不错），到第十九集的狂飙，她一意孤行一路狂奔，飞着去，跑着去，飙着车去，没有片刻停歇。不做被妈妈养在鸟笼中的金丝雀，不做被哥哥保护的乖乖女，姜暮是自己的探险游戏女主角。

【这里的造型是经典的探险女主：利落的白色短裙+黑腰带+黑短靴】

第十九集是姜暮个性与行为的集中展现。镜头着重刻画了女主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远景推近），到决定不坐以待毙（坚定地望向镜头、近景重新拉远），到坚定走出小房子（不为父权牢笼所困），再到踏上她的征程：跋山涉水、飙车打架，样样都行，把这些典型的男性气质符号占了个遍。最终，靳朝并没有成功地保护她，“为她好”的壁垒被她瓦解攻克；反而是姜暮一次次保护了靳朝，上演了一出美救英雄。

【我很不喜欢现在观众动辄讨论“人设”和“高光”：成功的人物塑造不是堆砌人设与高光，而是呈现其清晰连贯的动机、逻辑、行为，让观众能感受角色所感，与其共情。堆了许多牛逼哄哄的人设、但完全写不出效果的剧本，大家在内娱应该也见过很多了，不需要我多讲。姜暮的人物主线非常清晰，能动性也是一以贯之，你可以说她19岁时恋爱脑，但不能说她的角色塑造得不好。】

关于靳朝男性气质的演化，剧里其实写了很多层次。第二集接到姜暮的短信，立马就不打架了；第五集打火机被姜暮踢落；靳朝的男性气质与黑道生活，其实有很多个对照组：养父、好哥们三赖（“混不动了”）、三赖父亲、甚至靳朝自己并未出场的生父，每一个都是前车之鉴，所以靳朝必须离开这种生活；第26集，不喝酒不抽烟了；第28集，拒绝重回赛场的请求，但会由于姜暮可能有危险而再次飙车。至此，靳朝完成了个人的和代际间的男性气质的蜕变。

【为什么说“男性气质”是靳朝角色的关键词，这题的答案其实在第17集，靳朝和三赖谈心时编剧籍三赖之口说出的：“（三赖父亲）为了他的面子，他那所谓的男子气概……我不希望你走我爸的旧路。”】

四、拾遗

1. 上面关于写作讲了很多，但《双轨》的好当然不仅仅是写作，也不仅仅是上诉议题的写作。这部剧给人感觉就是，编、导、美、摄、演，全都拿出真本事了；在这个很多剧看起来都像是无人上过学的内娱，相当难能可贵。它也有着丰富的元素和内容，不同类型的观众可以各取所需：

--文艺片爱好者、电影拉片爱好者：1-2集，15集，19集 【谁也没想到会有为了一部现偶拉片的一天，包括我】

--《月光变奏曲》受众：4-8集、13-16集【优质温馨二人转吃到饱，虞书欣演谈恋爱真的手拿把掐】

--赛车片、动作片爱好者：第2、6、9集【高质量车戏、打戏】

--高虐韩剧爱好者（兼女主演技大赏）：19-23集、25集

--优秀剧本写作：第1集、第28集

--甜宠剧爱好者：4-17集，26-27集

2. 配角群像：前面说了，《双轨》是部对配角很仁慈的剧。前两集每个重要配角出场，镜头都给足了设计；在剧的前一半，每个配角都有了独立于主线的塑造，配角之间也都有写得很不错、拍得也很漂亮的互动与关系塑造，大多数反派也有温度。虽然很多配角线后期没有继续发展，但能做到以上这些已经很难得。

3. 缺点：其实这部剧的缺点大多是内娱通病：

--飞页、加戏、（疑似为了过审）强行剪辑。这个我就不细说了，一言难尽。所幸前8集基本没有这些（就算有也拍得不难看）。

--之前提到了，女主的社会关系（包括学业）塑造不足。这其实并不需要花很多笔墨和镜头去塑造，稍微写一点能连起来的就行，没写没拍完全是由于制作方对时下议题缺乏敏感性。

--最后一集疑似想写靳朝真的考虑回去赛车，并让姜暮表示“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我是你的领航员”。我无所谓一部剧是“男频”还是“女频”，只要它写得圆、观念正确。前文说了，这部剧已经把靳朝的蜕变写出来了，也给了足够的理由为何他必须脱离灰色生活，这时候再让他考虑回去赛车，还要姜暮支持，实属没有必要。

【以上，瑕不掩瑜，优点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