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小说中,Pi对保险公司派来的调查人员讲完了自己的海上历险记,他问对方:你们无法知道有动物还是没有动物的故事是真实的,那么你们更加喜欢哪个故事?
对方深思熟虑之后纷纷说,“更喜欢有动物的那个故事。” “那个故事更好。”
而在电影里,李安对这个提问的场景做出了改变,这个问题是直接由Pi对作家“我”提出的。当然,“我”也同样在经过思考后回答,“更喜欢有动物的那个故事。” (李安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改编,后面再讲。)
作为读者或者观影人,其实我们天然就知道自己的答案也是“有动物的那个故事”,但是,究竟为什么呢?
书中,扬帕特尔通过作家“我”之口,表达了他对“更好的故事”的理解,也许能解释这个选择的原因:
“你的主题很好,句子也不错。你的人物如此栩栩如生,几乎需要出生证明。你为他们铺排的情节既宏大又简单,扣人心弦。你做了调查,搜集了事实-- 有关历史、社会、气候、烹饪等方面的事实,这些会让你的故事具有真实感。对话流畅,充满了紧张。描写充满了华丽的辞藻、鲜明的对比和有力的细节。真的,你的故事不可能不了不起。
但是所有这些都无济于事。尽管故事有着显而易见的光明前途,却有那么一刻,你意识到你脑后那个不断缠绕着你的低语声说的是明白无误的可怕事实:这没有用。
故事缺少某种因素,即无论有关历史或食物的事实是否正确,都会让一个真正的故事具有生气的那种活力。你的故事在情感上毫无生机,这就是关键所在。这一发现令人沮丧,我告诉你。”
我们可以从这里看到“我”心中“好故事”的標准:“充满活力,情感上生机勃勃”。
所以,本质上“我”和我们都喜欢有动物那个故事是因为,那是个相对而言充满活力,情感上生机勃勃的故事。这又是为什么?因为另一个故事,是疯狂和无边的黑暗。
有动物的故事里的Pi,并不是为了活下来杀死了各种动物和人、甚至以母亲的血肉为食的人类,而是勇猛地与老虎搏斗、在苦难中靠信念和希望而活下来的人类。Pi和所有人都更愿意去相信有动物的故事,因为这个故事中,人得以保存了所谓的人性;或者说,正是因为选择了相信人性,Pi和所有人才不至于陷入疯狂和无边的黑暗。这就是相信的力量。
所以接下来,Pi说道,“Thank you. The same goes with God.”
The same goes with sth./sb这个词组的意思是“同样的情况/说法/理解/道理/阐述/解读/观点......也适用于某物或某人”。正确的翻译是:“谢谢你,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上帝”。
这是一句用来完成闭环的题眼。
这个回答是为了呼应电影开头陷入写作瓶颈的作者“我”遇到Pi的舅舅时,后者对“我”说的那句话:“我认识一个人,他有一个故事,你应该去听听。听完这个故事,你会相信上帝。” 那么舅舅为什么会这么说呢?Pi在这里给出了他的回答。
对于人类来说,有动物的故事让我们保有对人性的希望,所以选择相信它。这就是相信的力量。
同样的道理,有上帝的世界让我们保有对人性的希望,所以选择相信它。这同样是相信的力量。
这就是派说“The same goes with God”的意思。
小说中,派说完这句话,就哭了起来。
Pi哭不是因为委屈,不是因为回忆起过去而感到痛苦或者惶恐,而是因为这样的信念得到了他人的共鸣而带来的深深感动——他人相信的力量,也是Pi把自己从疯狂和黑暗的中拉回来的救赎力量之一。
而在电影中,听到派说“The same goes with God”这句话的作者,则是露出了释然的会心一笑。他终于完成了从怀疑或者至少是不理解派的舅舅说的那句“听完这个故事,你会相信上帝”到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从而自然而然地到达了“相信上帝”这一结论的过程。
很可惜,The same goes with God这句英文在中文版的小说和在李安电影里,都被翻译成了:
“谢谢。和上帝的意见一致。”听起来是在说,“你的意见上帝也同意。”
由于对“The same”的所指理解有误,这句的主语变成了没有被写出来的“你的意见”,偷换了原文的主语,导致整句话的意思都与原文出现了非常大的偏差。
对于电影改编,李安曾经这么说的:“我深爱这个故事,曾经觉得它是没法拍成电影的,因为它的内容是关于冒险、希望、奇迹、生存和信心。故事最难改编的部分也是最好的部分,什么是精神力量,什么是信仰,什么是神。我决定接受挑战,让更多的人一起分享我阅读的感动。”
由此我们不难看出,电影中,李安把“你更喜欢哪个故事”的提问对象从保险公司派来的调查人员换成了作者“我”这个安排是刻意而为之的,目的是为了让观众感受到作家“我”在听故事前后对“信仰”这个命题的思考和认知上的变化,与前文Pi的舅舅说“听了故事,你会相信上帝”这句话互为呼应,形成完美闭环。
虽瑕不掩瑜,但在题眼中出现翻译错误影响了绝大部分中文读者和观影者的感受,实在是非常可惜。
曾经,单纯的相信给了人类无可描述的力量。如今,人类要单纯地相信需要无可描述的力量。或者是发现了人类的矛盾和困顿,扬帕特尔也好,李安也好,用一个现代套娃故事来讨论这个古老的命题,不可谓不精妙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