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丸沉没,和我有什么关系?
或者说,我们为什么要去了解一个,被美国潜艇击沉的、装满英国战俘的日本船只?仅仅只因为它沉没在了中国海域?
这是我在电影前半段一直在想的问题,虽然我理性告诉我这么想是很不“国际人道主义”的,但确实压抑不住。这个念头就像一个装满空气的塑料袋被压入水中,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往外吐着泡泡。
我相信很多人在看完电影简介后也是如此想的——可能不少人看完之后依旧这么想。他们会觉得自己花了几十块钱的电影票在大银幕上看了部纪录片(或者是拙劣动画片,粗糙的3D建模带上来回拉扯的运镜),可以说搬到中央九套也毫无违和感。
英国是火烧圆明园、强占香港百年的帝国主义,日本是全面侵华、血海深仇的军国主义,美国更是当下贸易限制、技术封锁的头号劲敌。如狼似虎,非我族类,必居异心。三者相残无非是新强盗、旧强盗、未来强盗的内讧,狗咬狗一嘴毛。
更何况,三个当事国都对此不做评价、不做宣传,我们又往里面掺合什么呢?即使是在事件发生时,在英国也只是“见诸报端举国皆惊”,外务部“发表声明严厉谴责”,日方对于“蓄意抹黑表示抗议”。如今更是无人记起,正如开头采访时两位英国小朋友的灵魂发问:“你们为什么大老远过来,打听一艘已经沉没的船呢?”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去了解里斯本丸?了解一个与我们完全无关的、逐渐隐于历史中的事件。
因为大家都是人。
那988名幸存者、828名遇难者、255名渔民、数名潜艇美军,都是和你我一样的人。用任何一个灾难都可以套用的一句公式就是:“这不是一场有着1816名受害者的灾难,而是一场灾难发生了1816遍。” 很多灾难片都在以各种角度地反复诠释这句话,甚至听起来有点像班主任在课堂时的诡辩——你一个人耽误1分钟就耽误了全班45分钟。但在这种场景下,这句话是绝对正确的。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对每个受害者的家庭,这份灾难都是实打实的痛苦。这里面有苦苦等待的香港爱人,有从报纸中寻觅全家福的婴孩,有珍藏七十年布娃娃的女儿,有在沉船三年后收到儿子最后一封信的母亲,当然还有后半生饱受PTSD折磨的当事人。
随着一封封信件、照片、遗物、语音逐渐铺开,将历史文件中的数字渐渐复原。你不再觉得他们只是抽象的“帝国主义派来殖民的士兵”这一标签,而是一个个血肉之躯,可能刚与本地姑娘坠入爱河,可能抱着同期参军的老乡尸体失神,可能在最后的信件中对幼弟写下欲说还休的字句。他们可能是无线电爱好者、牙科医生、语言学研究员、或者其他什么职业,有着其他什么爱好、兴趣、社会关系。他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同样丰满而充实的个体。一如你我。
因为无关阵营、立场,无关所接受的教育、宗教或意识形态,大家身上都同样闪烁着属于人类的光辉。有在危机关头,挺身安抚恐慌情绪的领袖;有将救生圈给予同伴,自己溺死的队长;有明知凶多吉少也出面交涉的翻译;有面对武装威胁前赴后继的勇士;有知晓自己酿成悲剧悔恨终身的士兵;有奋勇救人、不顾生死的村民;有偷偷藏匿战俘,送水送饭的少女...
抛开社会角色所赋予个体的标签,所体现的都是人类本性中所共识的黄金精神,人类彼此相残厮杀却依旧存续至今,正是这些跨越民族语言意识的良善,在缝补着破烂的世界。它们并不复杂,也并非独属于某些人群——比受诸如血统、民族、肤色、受教育程度的划分——“有人落水了,我们要去救他们”,极为简单的判断,仅此而已。
再说回标题,为什么我们要关心里斯本丸?还可能是因为关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虽然这几年新闻和传媒已经人人喊打了,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关注本身的力量。幸存者的口述中有一段很有意思的细节:在战俘落水后,日军仍然在举枪射杀他们。但当中国渔民介入开始营救落水者时,日军反而也开始救人了。这名幸存者的猜测是,当日军发现有第三方关注到时,便害怕自己的罪行曝光到全世界,从而开始营救战俘。很戏剧性的反应。
儒家说君子慎独,是说君子会在即使独处时也时刻保持自身品德,可见对于一般人慎独是很难做到的事。正因如此,来自外部的关注与系统的监督才显得无比重要。
在对日本当事方采访时,船长的后代小心翼翼地对着镜头斟酌用词。“父亲只是一名平民船长不得不服从军方命令”,“在日本文化中,提出不同意见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他在镜头前局促不安,竭力想要证明自己父亲当年行为的无奈和受胁迫。显然,他很清楚父亲当时的行为给受害者带来了多么深重的痛苦——但前提是在镜头之前。正是这帮来自中国的不近人情的相机镜头,让酷行的施暴者(的后人)开始尴尬地替自己的罪行开脱。如果没有这帮来自事件第三方的执着的制作团队,他们会在深夜时反思自己的行为吗?我深表怀疑。美国士兵在按下鱼雷按钮时本以为对方只是普通的载货轮船(船上并没有悬挂战俘标识)但待知晓实情后对受害者失声痛哭表示忏悔。而在日本文化中,可能对自我罪行的忏悔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吧。
最后,感谢制作团队带来的作品,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