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流水曾自由。有诗为证:

第一首

我看见一个怪老头站在青山头,像一只野牛,
江水叹息远去,野牛先生用智慧的泪水刷牙、洗脸、漱口。
他成为一位岁月的佃农,每天穿梭人民公社晦暗的大门。

上世纪建筑低矮,摇摇欲坠,摸索大地边缘之界限。
我出生以前,这样的老头还是流口水的小男孩,
我出生之后,他们变成吞没时光的困兽。

他们把时光吸进深腹,就像吸烟,
又在夜半的旧梦中换装成唐代怨念的诗人呕吐出诗歌。

从小到大,我从未搞懂过隙的白马到底是哪一种马,
只在尘封的古书里见过那枝出墙的杏花。
至于那些个春天,流水账下的柜台专员早已将其付之一炬。

第二首

音乐从张飞庙喇叭里倾泻,岸边钟声敲响。
在语言的王国里,你亦真亦幻,如茶叶或黄花鱼。
向你致敬,坠入爱河的冬泳者,雾云统治江滨。

这世上,可有一个人小名叫太史公?羲和曾在此驾车飞过?
大胡子穿草鞋的叫花子曾将这里的水变成酒?

从电影中,少年少女触摸到海洋陆地脾气暴躁的牛仔,
他们互相传送秋波电波,拥抱和平的缔造者。

镇里刚念完私塾的程家老幺怎会明白他要以剃度告终,
猎户星座在深夜灯火阑珊时射杀林中雪色鹿。

想想看,就在两岸青山撩起瘦削肋骨之际,
江边竹棚里,眼睛充血的赤脚村妇
正给哇哇大哭的宝宝喂夜奶,盖上历史结局的破布。

第三首

我就是七曜山脉那些用裹面的纸擦屁股的女人,是人类的龙族。
这浩荡之江奔腾之水,是小学课本里用来听写的汉语拼音。

教师们想发挥作用,在荆棘遍生的教室
传授呵欠连天的孩子们如何用快刀斩乱麻,
让他们变成魔法师,把政治的糖果带进坟墓。

翻开《春秋》,春秋大义就是一棵桃子树,
猪就是《易经》,英雄注定被贝壳一口一口生吃。
司马家放羊砍柴的小儿刚照完一张不苟言笑的身份证照片,
就在今晨,月亮女神将江滩上的鹅卵石全打了水漂。

第四首

还是让我们用“沧海桑田”来称呼这条水。
我们也可以将断流处以上喊作横亘中国的内陆长湖。
如果你是住在这星球之外的莫须有上帝,就会记得亿年前,
你也曾把小便滋进这汪湖。

因此你只是一个古老的误会,跟误了的时机差不多,
从上游到下游,江岸的人们也透过湖面看你,
见怪不怪。就这么折腾。快关灯……孤寡老人上帝先生。

大河只是梦的背景板。航灯只是夜的解剖工具。
现在我不再思索灵魂之味。它实在酸不过大巫师给我的橘子。

我胃里的父亲,虹膜里的母亲,指甲上的兄弟伙,
奇形怪状的柏树林幽幽泛亮……睡吧,山顶将光明遍布。

第五首

我知道,早起的祖先总是那些晚睡的姑婆婆,
她们耳朵背,眼神差,说我前面的诗章太繁杂。
其实我在播种假牙,为夜猫子们美丽的青春出庭作证。

没人不爱青春,就像国家的青春总被史官大书特书。
姑婆婆们青春的国家还在存折里涨利息,密码设成六个零。
这些深沉之人,深沉之物,朝代一页一页翻过去,
醒来第一件大事就是撕掉挂在墙上的老黄历。

而那些姑爷爷,不外乎是些酒后吐真言的实干家,
他们打碎牙齿,毁掉容颜,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峰,
走夜路,一夜白头,从黎明的门帘挑水进屋。

即便冷嗖嗖的清晨也要赤膊上阵。
因为在江边,生与死是一直同住的两弟兄。

第六首

墟中人把他所有灵感写下供全人类记忆。
他把他那个时代及之前的时代可燃的火种埋进他的书,
用笔当锄头,豆芽如今是他拿手的大菜。
他就像美国著名流浪汉金斯堡那样摘豆芽,
在豆芽之间冥思苦想,起哀怨。

这条江上,数条诺亚方舟风里来雨里去,
对日宣战时它们承担和平鸽,给人民抛出橄榄枝,
江水淹没库区,它们又发出长长信号灯。

千金已在这条江中散尽。足够多的钱财,
足够多的银子,袁大头,黄金,之后的时代,能量之神,
墟中人将一切看在眼里,孤身抚摸大地的灵气。

第七首

当我穿过那些树林,远古的蒌陀果种在屋前,
盖碗茶再累也要坐下喝一碗。我是赶路的四方客。
揭开盖碗,许多头颅冒出来,
我看他们互相撕咬。地球上所有子民都煮在这碗茶里。

当我穿过密林,印度的佛陀,西方的净土,
蒙太奇般争斗纠缠,孩子们哭声一个比一个夸张。

我向墟中人请教如何抗拒生息、成长与异化,
毫无例外,我不过是一名乱发明信卡的山野匹夫。
凉爽的堤坡被江水拍打,一块块浮冰融解,
墟中人用直钩钓起一颗颗冰冻的心脏。

第八首

清风在它的空间与时间里吹。
我们坚定的现实主义者终于回到家,关上门,
拍拍权力的灰尘,迷失于老大哥伸出的手势。
他优雅而自信,经过城、镇、香甜的小河。

但接下来就尴尬万分……会议开到严肃关头,
他当众放了一个响屁。
在宇宙这出戏里,谁不是和他一样:
浊气下沉,良心备受煎熬,一颗炸弹
就会引发一次反胃,就会引发古人那种壮怀激烈的愁情。

那些已作古的先人啊,只好在土里翻一翻身,
就像一只土知了,沉浸在一次又一次酣梦中。

第九首

革命的花朵开了又谢,果实会掉到哪儿?
我们秋收,打开仓库,埋下杀虫的药剂。
恐怖主义、民族主义、超级大国主义、宗教激进主义,
下一颗杀伤性武器又会落在哪一个木棚,哪一个洞穴?

战争,对女人的战争,对男人的战争,对孩子的战争,
那些沉埋在饭桌底下的家庭矛盾,
最终以拍桌子、扔板凳作结。

而在山间水畔曾有多少跪地痛哭的小兵小将、虾兵蟹将?
八月既望。月亮亲眼目睹这一长条弯弯曲曲的流水伤疤。

第十首

虾兵蟹将从江中冒头,爬到岸上。
虾兵蟹将布满江边六百座古镇。
人们跳起来,噢噢直叫,
虾兵蟹将占领每个人头顶。

空气充满腥味。空气湿润。空气寒冷。
空气传播大洪水即将来临的讯息。
此刻走在人群,穿行老街旧巷,
虾蟹夹住我的鼻,我的两耳,我的嘴唇,
脚也麻,花椒也麻,我麻木不仁。

就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英灵,一步一个脚印。
鱼儿在空中游来游去,口吐泡沫,
我注视泡沫一个接连一个爆破。

“山河破碎风飘絮。”这只是先人的抒情。
先人即幽灵。经过的幽灵与我相视一笑。

……

心灵史书9.4卢鑫 / 2021 / 德宏民族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