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说说《诗》
廖伟棠
诗是平凡身躯里面奇蹟一般的灵魂。相信看了许鞍华纪录片《诗》的观眾,都会同意我这一感想。试想从纪录片开头笑谈拔鼻毛与打蟑螂之两难的淮远、到感念老友一张明信片的阿蓝和马若、到穿梭在深圳城中村和香港公共屋村的黄灿然、到应付没完没了的讲课的我,其实都是平凡不过的华人男子(就像黄灿然的茶餐厅里那个男人一样没有希望)。不是他们写出了诗,而是诗奇蹟般拯救了他们,让他们成为诗人:诗的载体。
於是他们拥有了一般人未必拥有的平行世界,他们也是「站在香港看不见香港」的淮远、说起诗与志时眼神熠熠的阿蓝和马若、坚信有一个诗神存在的黄灿然、和策兰与布莱希特一起不甘噤声的我⋯⋯许鞍华说诗是她的护身符,想必是她也看到我们身上那诗的护身符,於是以一部电影群之、兴之、怨之也。
这样一群人、这样一部电影出现在华人地区以最刻板印象目之为文化沙漠的香港,岂不是诗一般的奇蹟?「情动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当电影慢慢展开,我们的言语便超出了对诗的解释、超出了为诗一辩,倘佯在香港的山水、码头与穷巷之上,克制哀思,而归结於嗟嘆和咏歌——这就是《诗》的英文名字Elegies的本义,a poem of serious reflection, 充满严肃的省思自鑑。飘升縈迴於尘寰间,神来之处,有时让我想起侯孝贤《刺客聂隱娘》里那些无端聚散的雾或者嵐。
也许在香港观眾眼里,和这个「哀歌」最接近的,是「耶利米哀歌」的哀歌。后者哀嘆耶路撒冷圣城的沦陷、圣民的受难,就像诗的第一句就说:「先前满有人民的城,现在何竟独坐!」——在希伯来原文中,本书名取自诗中的第一个字「艾卡」(Eikha),意思就是「何竟」。
不过,《诗》电影真没有这麽悲情,它的魅力更像香港诗人的生命力,是从幽默、细致和隱忍而来。淮远自不待言,惯以冷讽四两拨千斤;饮江自不待言,能从絮语沉淀玄思和长情;阿蓝自不待言,低声唱吟工人蓝调;西西自不待言,童真深藏微言大义⋯⋯从他们而来,香港需要的哀歌,是在一粥一饭一丝一缕之间,回首一伤神的。所以即使我再荷戟徬徨,也能坚定地说出「步步花花,亩亩春田,/一江好梦全无恙。/它不是另一个,/而就是这一个香港了」。
何况还有黄灿然,1997年信奉里尔克、叶慈的神秘主义的我初来香港时,正是他教我尊重日常不离地,既来之则安之写香港之诗。二十五年后,他在持续日常俭朴生活的表面下,收藏著一个真正的神秘主义诗人,他对世俗的凝视中混杂著藐视,因为他坚信诗是最高之物,高蹈云间又轻盈降落茶餐厅和春秧街;但诗如他坚持捣烂的一杯柠茶里的柠檬,如他施放未遂的两包糖,安然自在。是许鞍华的注视,用它们把他拉回人间。
这只是许鞍华懂得诗之三昧其中一个例证。在镜头转到土相的我身上时,她也没有忘记寻找我身上的火,这火未必因为斗爭、离散而来,也可以视为是「庾信远眺的,落星城,烽火照江明」的那些劫火、鲁迅相信的「地火」⋯⋯恰如片中我讲课讲到策兰的「绝对隱喻」,我说的一句:「绝对隱喻是最表面的,也是最深层的」,它就像那一年我们须臾不可以摘下的那个口罩,一方面它遮住了我们的嘴巴,另一方面它象徵了我们沈默的决意,当它铺天盖地,就成了倔犟抗议者的盾牌。
许鞍华拍诗,但她使用的依然是她最擅长的散文,诗引诱解读索隱,散文却是閒庭信步,胜在坦诚与漫兴。这两者形成的张力又恰恰就是电影的魅力,纪录片拍摄於我从不惑走向知天命之年的尾段、黄灿然从知天命走向耳顺之年的尾段,却是许鞍华「从心所欲,不踰矩」之年的开始,这样三者交聚,她在临近结尾轻轻引出黄润宇在而立之年前夕的泪水,鑑照了我们诗人、我城的故我並没有白白努力。
诗在言外,可以说,在电影《诗》以外没被读出的99%的香港诗,更是《诗》的弦外之音。「情发於声,声成文谓之音。」你看,我又忍不住上诗歌课了,十年前我在香港电台开设过一个「和你说说诗」的节目,其实不只是为了普及现代诗,更是为了投石於香港人的池中,诱发更多诗的声音。而《诗》,又何尝不是呢?
(原刊《上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