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试图通过对科幻作家巴拉德的短篇小说《溺水的巨人》及其同名改变影片的分析,理解作为本文核心的巨人意象。分析表明,《格列佛游记》中关于“巨人与侏儒”的隐喻提供了一个理解巴拉德笔下巨人意象的视角,即作者对巨人与参观者之间关系的描写是对 “古今之争”这一西方思想史事件的当代延续。

一、巴拉德的生平与创作思想

《爱,死亡与机器人》第二季第八集《溺水的巨人》改编自英国著名科幻作家詹姆斯·巴拉德的同名短篇小说,主人公史蒂文的独白与小说内容大体一致。由于影片基本通过史蒂文的独白来进展情节,这使得短片看起来像是有声小说,或许是为了避免这一点,编剧加入了少量人物对白进行缓解。另外,为了满足影片形式,影片增删了原著的一些描述,但没有对小说文本进行思想内核的修改。因此,借助原著文本的辅助,我们能对影片的内容和元素进行深度和符合作者原义的理解。

为了理解《溺水的巨人》中丰富的象征和隐喻,我们有必要对巴拉德的人生经历和思想旨趣进行了解。巴拉德出生在1930年的中国上海,童年的他就目睹战争和死亡,自己也遭受过战争带来的苦难。日军侵占上海时他和父母一同被关进龙华集中营,直至二战结束才重获自由。从此他开始反思人性,并直接影响了早期的灾难小说创作,比如《水晶世界》就是这一影响下的产物。二战的怆痛实际上一直伴随着他的小说创作过程创造,《溺水的巨人》原著中,人们往巨人身上涂鸦,其中就有代表纳粹的“万”字标志,可见战争在他作品中的烙印标记。

虽说致力于科幻创作,但巴拉德对未来的科学并不持有盲目的乐观主义态度。相反,他的作品常常呈现社会和技术的发展反而招致人类自身价值的失格。巴拉德认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的科幻作家海因莱因-阿西莫夫-克拉克( Heinlein-Asimov-Clarke)风格并没有充分发挥科幻小说的潜能,因为他们的科幻创作对未来和科学都过于乐观。“广岛”和“奥斯维辛”之后,人们对科学的态度完全改变了,但科幻界对科学的乐观主义态度却没有变化。五十年代初的科幻病症就在于对科学的想象越发接近魔法,而失去了一些真实感和严肃感。巴拉德认为,科幻应该重视我们自己最重要的领域,即“内层空间”(inner space),应该描述内心世界和外部现实世界的交汇之处。科幻应该探索那个心灵撞击外部世界的领域,而不是只是描绘幻想。[1]所谓“内层空间”的说法来自英国科幻作家迈克尔·摩考克。“科幻小说不应着重于探索外层空间,而应着重于描绘“内层空间”。故事背景可以设定在你不远的未来,但不必去描述太空飞船或者机器人,而是去描述人类的心理活动。故事的主人公可以是普通人,而不必是科学家或是探险家。他可以是实验性散文或反乌托邦文学,也可以讲述熵或者对未来的悲观看法。”[2]巴拉德执着于对“内层空间”的追求,这是他的科幻作品大都带有强烈的严肃文学色彩的原因之一,短篇《溺水的巨人》也不例外。我们甚至很难界定他的作品属于科幻小说还是严肃文学,或许两者都是。虽然《爱,死亡和机器人》将这一短篇视为科幻并进行了制片,但实际上它更像一篇优美又不乏大量隐喻和哲思的寓言故事。何况,巴拉德本人就明确表示这篇短文是纯粹的幻想或寓言故事。[3]

值得一提的还有巴拉德对启蒙运动的态度。他不止一次表示过对启蒙运动的质疑。在2003年,巴拉德接受澳大利亚《时代报采访》采访时说:“启蒙运动对人类的看法完全是一种迷思。它让我们以为大多数时候是清醒理智的生物。事实并非如此。”他也表示说启蒙运动并未成功,“实际上,我们不断发现我们自己身上的东西并不符合一个观念,即我们是整个启蒙运动传统的文明继承者。”[4]无论如何,巴拉德经历、创作旨趣以及对启蒙运动的质疑,都将成为我们思考《溺水的巨人》这部作品内涵的线索和依据。

二、《溺水的巨人》的相似文学

将《溺水的巨人》与更广为人知的经典作品进行比较能对我们发掘本作的内涵提供帮助和启迪。这是因为人们对经典作品的意义发觉更为成熟和全面,一旦我们在作品的对比中发现相似性,就能可能进行内涵的转移或是提供一种可供理解的视角;相反,如果发现表面相似背后的差异,也能对某些误导性的理解撇除到研究之外。

(一)麦尔维尔的《白鲸》

巴拉德频繁将巨人与鲸鱼联系在一起,很容易让读者想起麦尔维尔的《白鲸》。白鲸作为一个巨大的象征符号,或许能够帮助我们探索巨人的意义。巴拉德似乎有益指涉麦尔维尔,因为叙述者观察的时候说:“这个溺水的利维坦有最大的抹香鲸的质量和尺寸。”[5]巨人的身体变成了肥料和牲畜的饲料,这里是在暗示巨人的身体就像是鲸脂。结合影片,主人公夜间造访海滩时,画面中出现很多桶,所装的就是用巨人脂肪炼出的“鲸油”。屠夫们商量肢解巨人的镜头也暗示,巨人的肉最终进入了肉铺里。这些镜头似乎都在暗示环保的主题。小说最后的描述了巨人的遗骸与生态环境融为一体,这似乎进一步表示小说的主题是生态环保。对比来看,学界对《白鲸》的研究有从生态视角出发的,但奠定这部作品伟大的要素肯定不是生态环保的主题。因为生态主题表现的不过是人与自然关系的一个现实结果,而人与自然关系本身的探究才是《白鲸》更深刻的主题,这种关系则折射出文化氛围、精神状态、生活方式。同理,《溺水的巨人》多少都有保护生态的意味,但这并非最深刻和最合理的解释。巴拉德对《白鲸》进行某种致敬,并让人们意识到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是为了上升到对人的生存本身的讨论。

相较于寻找巨人就是鲸鱼的证据,我们更应该关注文本中对于参观者遗忘巨人的存在这个线索(作为叙述者的史蒂文恰恰没有遗忘巨人)。不同于小说的暗示,在影片的结尾,叙述者明确表示并未忘记巨人的存在,并梦到巨人复活捡起碎片跑回海里。这意味着,故事以不相信巨人的存在开始,并以陈叙述者之外所有人忘记巨人的存在为结束。巨人融入生态所要展现的并非环保主题,而是人们对巨人的遗忘。我们不能草率地将巨人看作对白鲸的隐喻,而要首先处理巨人和旁观者的记忆与遗忘之间的关系。

(二)卡夫卡的《变形记》

《溺水的巨人》与《变形记》都是寓言故事,从结构来看,前者以溺水巨人的超现实事件为开始,后者同样以一种不可能的事件开始——格里高利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除了这一点在现实中不可能出现,其他部分都比较真实。另外,两个故事同样采取了开放性的故事结局。巴拉德和卡夫卡都要处理一个问题——故事中的人们在对待超现实的对象时态度的变化。当然,留心“大甲虫”和“巨人”如何看待自己同样重要,只是前者是以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的内心活动来展现的,后者通过叙事者对巨人心情的想象间接体现了出来。

按照情理,一个普通人发现自己变成大甲虫后的本能反映应该是关心自己,最先要解决的是如何变回人的问题。但格里高尔考虑的首先是如何去公司上班,并一直在关心家庭的生活、父亲的衰老和妹妹的教育,似乎他自己变成甲虫并不是最坏的事情,而是变成甲虫后对别人的不良影响才是。主人公对自己和他人的态度和周围的人对他的态度形成强烈的张力。父亲对他保持冷漠,并采用暴力手段将之置于死地。母亲和妹妹一开始很同情,之后也变得冷漠。“他消灭自己的决心比妹妹还强烈”,格里高尔是主动赴死的,是他明白自己对于家庭没有贡献反而成为累赘之后的自动选择。回到巴拉德,人们起初看到巨人时被吸引过去并充满好奇,后来开始自巨人的身体上狂欢,随着巨人的肢解,人们的热情逐渐冷却。几个月后,人们全都忘记巨人的存在,面对那些巨大的遗骸,人们认为那只是鲸鱼的残骸。《变形记》中,亲人态度的转变帮助我们分析出格里奥尔的象征对象——被异化的劳动者,以及在亲人的冷漠与压迫下要消灭自己的“精神病人”,那么,巴拉德从头到尾都在突出展现的旁观者态度一定也是理解巨人的重要线索。

如果作品的核心意图是表达环保的主题,或是单纯呈现人与生态的关系,那么,不论是原著还是影片煞费苦心地描述人们的态度从吃惊变成冷漠到最后遗忘巨人的变化实在是多此一举。事实上,为解读《溺水的巨人》制造了困难的描写本身恰恰为解决困难提供了线索,人们对巨人态度的前后变化以及对巨人的遗忘,正是理解这个喻言故事的关键所在。

三、巨人的隐喻

巨人的身份是一个谜题,他在一场大暴雨之后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海边,没人知道其来历。原著也描述说,巨人好像是从天而降一般。[6]故事开头的交代为我们寻找巨人的身份留下了巨大的空间。确认巨人的身份或隐喻至关重要,这直接影响我们解释的路向。比如将巨人看作是鲸鱼的象征的说法,便将解释带向环保的主题,或是表达一种对自然的敬畏之类的泛泛而谈,但上文分析的表示显然不是如此。

细读原文会发现,当巨人没有被肢解时,作者的着墨更多是描写巨人像史诗笔下的英雄,而随着被肢解,巨人是鲸鱼的描述出现得越来越多。巴拉德这么做很可能是为了展现巨人被遗忘的事实以及人们错误地将巨人当成鲸鱼这一现象。他的笔法告诉我们,表达的重点在于这种呈现旁观者们记忆的差错。况且,叙述者描述众人最后集体忘记了巨人,为数不多有印象的人也将巨人错误地记成了鲸鱼,这种描述意味着叙述者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巨人的存在。影片中最后也如此交代,说叙述者总是梦到巨人复活,捡起自己身体的碎片向海边跑去。

顺着作者埋藏的线索,我们不妨顺着人们对巨人的遗忘来重新探索巨人的隐喻。不难发现,巨人被遗忘本身就是一件离奇的事情。毕竟那么多人眼见为实,巨人怎么可能轻易被遗忘,或者被鲸鱼的记忆所篡改呢?理解这一点正是理解作品主旨的关键。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代数题,不妨这样来解谜:将巨人当作一个未知数X,读者要做的就是回到叙述和情节之中,推理将什么具体的意象代入X更符合语境和逻辑,更能对记忆与遗忘的反复描述作出合理解释。

巨人是完美的,人类是复制品。原文与影片都交代,叙述者被巨人吸引主要不是因为其巨大的体型,而是因为巨人的绝对存在,而我们生活在与“绝对”相似的世界。相比于巨人,人类是不尽完美和微不足道的复制品巨人的复制品。[7]这段表述反过来说就是,如果巨人不存在,人类很可能认为自己就是“绝对”和完美的存在。这段话让我们首先联想到人类中心主义和科学主义的风潮,暂时按下不表。人们对巨人的态度最终变成了失去兴趣乃至遗忘,这意味着对伟大的遗忘,摆脱活在巨人的阴影之下的愿望。在柏拉图那里,人类不是完美的神,而是一种模仿者,拥有一种限度,人们对巨人的遗忘可以类比灵魂回忆说。人们丧失了对巨人的记忆,意味着丧失了巨人的知识丧失巨人的知识,亦即意味着狂妄自大,不懂得“无知之知”的道理。所以,这段话将我们引导至柏拉图关于理念与模仿者之间关系以及灵魂回忆说的思考上,而这告诉我们的是,“认识你自己”以及“无知之知”。结合巴拉德对启蒙运动的置疑以及对科学乐观主义者的怀疑,我们有理由认为,他在此所表达的就是人类忘记了自己的限度,并且自大无知。巨人在这里更像是一种靠近完美和智慧的象征。

叙述者多次强调巨人像史诗里的英雄,叙述者进行这种描述时屡屡和心性进行勾连,并以此对比与那些攀爬他的人类的心性。可见,巨人更像是古代英雄,而今人是践踏他身体和肢解他身体侏儒。巨人与侏儒暗示的是古人与今人的对比,更具体来说,是两种品性的对比,即古人灵魂与今人灵魂的对比。若巨人隐喻的是古人的伟大灵魂,这个故事的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就变得合理了。影片中说,巨人似乎没有死,而是在睡觉。他似乎会随时醒来把身边的复制品压碎。原著则是说,巨人凝视着天空,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些身边的复制品。原文描述到,一个站在巨人胸口的渔民像众人发出信号,人群边靠近边爆发出惊讶和胜利的呼声。而当真正接近巨人时,至少是叙述者和他的同伙们喋喋不休的激动言辞消失了。[8]

随着时间流逝,巨人体貌发生了变化,而叙事者根据这种体貌的变化想象了巨人心理的变化。巨人从一开始希腊英雄般的人物,逐散发出谦虚的成熟感,之后被肢解时似乎表现出痛苦和无助。巴拉德用了“掠夺”(depredation)这个词来描述人们对巨人的肢解,巨人巨大的身体反而增加了他脆弱性。[9]如果我们如今我们只能通过书本真正理解古人灵魂的高贵,侏儒对巨人的肢解以及巨人似乎很痛苦巨人开始痛苦就意味着,侏儒对古人的曲解和误读,并最终消解了灵魂的高贵。一开始强调巨人的伟大和完美,这里又变成巨人的脆弱的描述并不矛盾。前者是形容古人崇高本身,而后者是在讽刺,古人经不起今人的随意拆解,在面对后辈的拆解这个问题上,巨人无能为力。巨人不仅忍受被肢解,还有受辱于人们的随意篡改。巨人品德体现在古代的图书,人们所做的启示是对古书的断章取义。这种对古人曲解的后果是什么呢?巴拉德通过人们对巨人的涂鸦给予了我们某种暗示。这种涂鸦包括诙谐的标语还有纳粹的“万”字标志。诙谐似乎意味着人们对严肃的古人经典的严肃性进行消解,而纳粹标志似乎意味着,这种消解和篡改导致的就是毁灭性的战争。巴拉德似乎在以此讽刺二战,并暗中告诉了我们二战的原因。他似乎将战争看作现代性的一个后果,正是现代性导致人们对理性的膨胀以及忘记神性的教诲和古人的谦虚。而影片中恰恰没有展现这个关键的万字符号。

随着巨人进一步被肢解,巨人的头被截走了。[10]头被锯掉意味着巨人终于失去人的主要特征。眼前的肉块更像是没有灵魂的以对符号,人们也不会记得什么是敬畏了。巨人的人类特征消失也预示着,人们即将忘记巨人存在的事实。我们发现,伴随着时间流逝,巨人体貌的变化和被肢解遭遇就像是西方人在历史的长河中的遭遇惊人之相似。原著直接表示,随着身体的丧失,以及被肢解的巨人仅存的微弱的人的特点的消失,观众的兴趣也消失了。[11]讽刺的地方正在于,恰恰是人们的肢解和篡改使得巨人越来越失去崇高感,而这一手被侏儒造成的结果最后也被侏儒自己所遗忘。

几个月后,当叙述者再次看到巨人的出现是以被肢解的形式看到的,人们此时已经忘记了巨人曾经存在。小说中更是强调,那个当初第一个声称发现巨人的渔民如今也忘记了巨人的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对巨大的海怪的记忆。[12]如果将巨人理解为古人的灵魂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人们那么快就遗忘巨人存在的事实,并以鲸鱼来篡改记忆了。因为,这正是今人对古人所做的事情。今天的侏儒不相信古人的伟大或伟大曾经存在过,便以今人灵魂的高度俯瞰古人灵魂的深度,结果就是技术理性和科学主义以及现代性的危机。

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理解巨人隐喻的是什么了,巨人表示的是古时伟大的人物以及伟大人物身上的伟大品格,而这些东西保留在古代经典的大书中,书中充满着神性的智慧。整部影片呈现出古人与今人的战斗。侏儒看起来战胜了巨人,但就像影片最后叙述者所说,巨人并没有死,巨人复活了,并自己朝向海边跑去。这意味着,巨人丢下了狂妄自大的侏儒。如果巨人隐喻的是古人的灵魂和古代的经典和智慧。这种解读可以在《格利佛游记》中得到确证,并且反过来促使我们更深入理解巨人的意象。原来,《溺水的巨人》整个故事隐喻的就是古今之争的思想史事件。

四、从《格列佛游记》理解《溺水的巨人》

前文分析表明,《白鲸》排除了巨人作为鲸鱼的隐喻,《变形记》为我们从旁观者态度的变化这个线索寻找巨人的隐喻提供了启发。然而,《格列佛游记》能够直接指引我们寻找巴拉德想要表达的意义。巴拉德与斯威夫特的联系同样有迹可循。“如过你首次了解巴拉德是通过他的短篇故事《溺水的巨人》,那么你可能会认为自己偶然发现了一个斯威夫特传统之下的魔幻现实主义大师。”[13]通过《溺水的巨人》与《格利佛游记》的对比,我们会发现,旁观者态度的变化恰恰就是人们面对古人时态度的变化。这同样现实,旁观者就是今人(侏儒),巨人则代表古人和古人著述的经典。

实际上《斐德若》就曾表示,灵魂品质的优劣就像大人高过小孩。可见,身高的差异在柏拉图那里就开始作为灵魂品质优劣的类比。斯威夫特则在《格列佛游记》直接讲这种类比发挥成寓言故事。结合斯威夫特的时代背景和写作动机,刘小枫先生分析得出,《格利佛游记》是斯威夫特对“古今之争”所作的更为透彻的思考,堪称“古今之争”时期最为深刻的政治哲学著作。“小人国”与“大人国”形成的对比,是现代民主政体与古代君主政体的对比。[14]笔者不寄希望于从《溺水的巨人》这个短篇小品和影视改编中解读出古今政制的对比,这无疑冒着过度阐释的巨大风险。况且,相对于《格列佛游记》中丰富情节和象征,《溺水的巨人》篇幅过于短小,即使内容赋予象征,也无法直接延伸至两种政制的类比。虽然没有上升到政制类比的高度,但《溺水的巨人》诚然是在进行一种古今类比,具体来说是对两种灵魂品质的比较。当然,根据柏拉图《理想国》,灵魂的品质决定政制的形式,这种延伸当然允许,但我们在此最好还是紧扣巴拉德的文本和剧本进行阐释。

叙述者是以科学家的身份去前去现场考察的,叙述者的独白告诉读者,起初他们并不相信有巨人存在的事实,并辅之以现代科学解释,认为这不过是光线造成的假象。这种怀疑是以现代科学的目光怀疑巨人存在的事实。在斯威夫特的古今之争中我们明白,崇今派就是拿科学的发展来诋毁古人的愚蠢。但是崇古派的反驳告诉我们,即使在科学上今人比古人更高,但这并不意味着在艺术和心性上今人比古人高贵。甚至很有可能,我们总是站在现代科学思维来思考古人,便发现不了或者会怀疑古人的存在。叙述者和参观的人都是侏儒,他们便不会承认世界上有巨人或存在过巨人。但是,这种科学的认知被巨人尸体的出现打破了。

一开始,人们只是远远观望,并不情愿靠近巨人。而当他们缓缓靠近巨人,巨人与侏儒之间对比产生的强烈冲击感使观众中爆发出一阵喧哗。这种喧哗表现了侏儒面对巨人时心态的变化。侏儒们爬到巨人身上进行越发喧闹,而巨人始终保持静默,维持着古希腊人一样的尊容。这里便制造巨人与侏儒之间的一种对比。原著接着描述到,巨人手掌中的一滩水就像另一个世界的残渣,而现在却被攀爬他胳膊的人们破坏了。如果把叙述者的视角提供的这些线索联结起来,在回忆斯威夫特关于巨人与侏儒的隐喻,巴拉德在此要展示两种品质,一种是聒噪轻浮的现代人,另一种保持气质的古代人。而现代人并不珍惜与古典世界的联结,将那滩水破坏暗示了这一点。那滩水的破坏是一切破坏的开始,直到巨人被践踏、肢解乃至被彻底遗忘。在同一段落,叙述者表示想寻找到巨人身份的线索,但浮肿的身体使这种希望消失了。这隐喻着我们与古典时代的距离越来越远,以至于无法找到那种理解古典的线索了。叙述者不清楚巨人的身份,但又不断暗示他的脸像是希腊人的面容,就是在表示,我们在遗忘希腊人的伟大。

对比形容巨人和旁观者的修辞,其褒贬的态度正与斯威夫特一致。巨人的皮肤有珍珠的色泽,皮肤有甜美浓烈的香味道,而众人则像苍蝇一样围绕在他身边,有的年轻人在他的鼻孔里爬,并像疯狗一样发出狂吠。另外,巨人持久的沉默肃静与众人转瞬即逝的喧哗之间形成对比。[15]影片同样如此,在描述巨人时,除了不断暗示他的希腊容貌和体貌特征像史诗中的英雄,还用审慎的(discreet)和谦虚的(modest)以及养尊处优的成熟感(well-fed maturity)来形容变化后的巨人,而描绘旁观者时,则说他们是复制品,并表现他们的聒噪不文明。这明显是在进行巨人和侏儒两种品格的对比。巨人和侏儒在此明显是在暗示品性的高贵和低贱。我们可以对比斯威夫特在《书籍之战》中的修辞。他首先用狗对猎物的争夺来讽刺崇今派的霍布斯,随后又讲了一个关于蜜蜂和蜘蛛的寓言。[16]他用蜜蜂比喻古人,蜘蛛比喻今人。两相对比就会发现,巴拉德确实在以修辞来对比古今两种人类的灵魂品质。

警察放弃封锁后,成千的人们来到海滩,至少有二百人站在或坐在巨人身上,这里有出现了对侏儒的恶劣修辞。下午警察返回并清理出一条路带来了一批大学里来的解剖专家和海洋生物学家。当警察要帮助他们爬上手掌时,专家们拒绝了。当人们再次返回海岸,人群再一次爬上巨人,这里的修辞是,像一群海鸥围在巨大的鱼的身体上。警察和学者在这次事件中出现又消失了,仿佛走了一个过场。这似乎表示,国家机关和学者都没有保护巨人的意识,结果就是放任众人涌来,任由侏儒在巨人身上践踏和破坏。这一幕仿佛在说,国家如果轻视教化并对民众放任自流,结果就是对伟大的遗忘,这导致我们自己的心灵贫瘠和狂妄自大。

侏儒异常喧哗,并在已死的巨人身体上攀爬,明显是侏儒而非巨人看上去具有活力。而叙述者称,巨人对他而言仍然活着,并且比那些观看他的侏儒更有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显然另有所指。如果将巨人与侏儒看作古今心性的隐喻,所谓生命力指的应该就是经典和永恒价值。叙述者之后说,爬上巨人的时候巨人已经开始向时间系统投降,他就要面临腐烂了。正是这种不休不止的质变,这种可见的死亡中蕴含的生机,给予了叙述者踏上巨人的勇气。不论是巨人还是侏儒,都要最终向时间系统投降。这里至少有两层意味。首先,巨人所代表的经典与高贵虽然比今人更能经受时间的考验,但巨人不能阻止浅薄的今人遗忘巨人存在的事实,也无法保证今人不对经典加以误解或篡改。其次,这意味着巨人并非神,而是有限度的生命体。如果连巨人都有肉身的局限性,侏儒又怎能狂妄自大呢?叙述者称,巨人身体受到的侮辱让他显得更高有人性,同时也更显脆弱。这种脆弱导致受压抑的恶意洪流倾泻而出,煽动它身边的微笑生物毁噬这一庞然大物。这是在对侏儒随后对巨人进一步的拆分和篡改的讽刺。影片中出现了侏儒在巨人身上涂鸦的,但没有展示纳粹的“万”字标志。原著则展现这一点,似乎身上的涂鸦是巴拉德对纳粹的批判,巴拉德一定明白,纳粹之恶很大程度就是现代性之恶。纳粹标志似乎暗示,二战和今人的罪恶是来自对古人篡改和遗忘而导致的恶果。随着巨人头部被砍掉,身份变得越加模糊。人们也不在对巨人感兴趣了。警察和学者之前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学者的本职应该是确认巨人的价值,并依靠警察的力量保护巨人,作为人类永久性的记忆。

巨人再次出现时变成了碎片的形式。这意味着人们对经典的断章取义,也像极了后现代对古典传统的解构。更严重的是,人们已经忘记了巨人,哪怕看着巨人的碎片也固执地认为是鲸鱼的部件。侏儒解构了巨人的遗产,并将巨人遗忘了,“上帝已死”,他们心中已经装不下崇高和伟大。值得一提的是影片的结尾对原著的改编:叙述者说巨人还活着,收集自己的各种碎片,返回海洋。这就像是暗示,巨人对侏儒的表现非常失望,他收走了自己的思想,并失望地离我们而去。

如果“巨人与侏儒”的意象在巴拉德和斯威夫特的作品中象征着相似的东西,用布鲁姆解读《格列佛游记》的话来点评《溺水的巨人》作为本篇结尾就同样合适:“‘我们都是矮子,但是我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这谦卑的姿态,表达了太多的自我满足。巨人是那么容易让我们爬上去的吗?巨人的功能就是把侏儒抗在他们的肩膀吗?或许他们曾经是亲切和蔼的,但是现在他们却把我们摔在了地下,偷偷走了。只留给我们一个视界更宽一些的幻觉。毫无理由地假设我们和伟大者的亲密关系,很快就会使年轻一代人否认有什么巨人,并断定这整个说法不过是一个谎言,是由教师们编造来抬高自己的。我想,巨人会鄙视这小小的喜剧和玩笑。”[17]

[1] Jannick Storm, ”An Interview with J.G.Ballard”, Speculation,No.21,February 1969,pp4-8. Interview recorded at Shepperton, July5, 1968

[2] 摩考克对“内层空间”的描述,参迈克尔·斯万维克,王欣译,《“新浪潮”掠影》,《科幻世界》,科幻世界杂志社,2018年7月,第41页

[3] Robert Louit, “Crash & Learn”,No.9, November 1975,pp2.1974 interview with Robert Louit.

[4] James Naughtie, “Up a kind of sociological Amazon”:J.G Ballard on Miracles of Life, 2008,

[5] J.G.ballard, The Drowned Giant, The Best Short Stories of J.G.Ballard, 1978,P234

[6] Ibid. P234

[7] Ibid. P237

[8] Ibid. P234-235

[9] Ibid. P240

[10] Ibid. P241

[11] Ibid. P241

[12] Ibid. P242-243

[13] Extreme Metaphors:Selected Interviews with J.G.Ballard, 1967-2008, Simon Sellars, Introduction:A Launchpad for Other Explorations

[14] 刘小枫,《斯威夫特与古今之争——为新文化运动100周年而作》,江汉论坛,2015年,第72页。

[15] J.G.ballard, The Drowned Giant, The Best Short Stories of J.G.Ballard, 1978,P235-236

[16] 斯威夫特著,李长春译,书籍之战,《图书馆里的古今之战》,北京:华夏出版社,179页以下

[17] 布鲁姆著,秦露等译,《巨人与侏儒——布鲁姆文集》,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编者的话,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