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上绝对没有藏拙之地……摄影镜头是可怕的X光机器,任何虚假的东西都逃不过它的透视。它将生活放大数倍,将每一个脆弱无力或虚张声势的故事转折拖得一丝不挂,直到我们郁闷而惶惑地试图逃离。
去年的某件旧事今年五月刚在舆论场掀起新的风浪,这部同样聚焦于“医院坠楼事件”的电影《恶意》就在七月登陆全国院线,不得不说这次诚虱又捡着便宜了。最近在网上也有一部分人不理解为什么观众对陈思诚的恶意这么大,颇有为他洗白之势。而《恶意》里暴露出来的问题,正是一个绝佳的病理学样本。本篇评价在回顾《恶意》的不足之处的同时,也顺手会拆解一下陈氏反转电影和他的徒子徒孙的千层套路。
电影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双脚离地的世界观。这一点应该也是“陈氏犯罪宇宙”的共性。之前的片子大多设定在位于东南亚或太平洋岛国的某个虚构国家,架空背景降低了观众对细节真实性的苛求,也提升了对一些夸张甚至悬浮的艺术元素的包容度。这当然不是说在“陈氏犯罪宇宙”的东南亚篇章里,故事世界的设计有什么可取之处。优秀的作者“设计出一个完整的世界,以无数的细节巨细靡遗地表现电影里的主要角色,它是为故事增添丰富肌理的起点,而这样的肌理,正是高明的故事讲述标志之一”。而“犯罪宇宙”呈现出来的架空世界充斥着刻板印象、细节上近乎真空,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新时代的“东方主义”,而诚虱只不过拿捏住了在“猎奇”“尺度”招牌下大部分观众不会细究的心理。但一旦他将视线放在国内,给事件一个具体的“时间戳”,架空世界那一套投机取巧老路子的弊病就充分暴露。如果一部电影聚焦现实社会中的热点事件在网络舆论场上的风浪,那么对于“现实环境”和“网络环境”的刻画就是题中应有之义。遗憾的是,《恶意》在这两点上都失败了。
首先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部分。试问:①是否可能存在这样的一座城市,官媒和头部私人媒体对这座城市的影响力近乎真空,只有一家相对地方性的公众号可以兴风作浪?②是否可能存在这样一所大学,其新闻学授课不用在专业领域深耕多年的讲师,而用当地的“知名记者”,且该记者恰好有时间也有心情每周固定时间去一次大学当老师?③是否可能存在这样一家MCN公司,旗下不仅有网红直播还有知名记者的公众号,且它们可以打配合,成功实现对一座大城市内公众的议程设置?④(在电影故事发生的2019年)是否可能存在这样一家医院,天台楼顶不锁门,病人护士随便进出?⑤是否可能存在这样一位土木老哥,脑回路清奇到在塔吊的顶上安正好对着医院天台的监控?请问这个角度的监控——除了正好能还电影中的荒唐事一个真相以外——能对建筑工地的监视有怎样的影响?我相信任何一个有点生活经验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给出否定答复。其他的小问题包括但不限于:①同一家媒体的报道速度每次都远在警察/官媒之上;②一个知名记者的电脑不设密码,其他人想用就用、想发她的文章就能发(且从影片呈现方式看,这个人似乎还不担心自己行为可能引发的后果);③一人轻生引发众人围观,大家都在对这件事评头论足,媒体在找最合适的位置现场直播,而楼底下消防人员在给气垫充气却无人在意。
电影对于网络环境的刻画也陷入了同类题材(比如前年由周冬雨主演的《热搜》)的顺拐套路,即过度简化网络舆论,陷入“议程设置神话”的陷阱。电影中的舆论操控策略简单而直接,即一个新的热点事件可以有效转移公众的焦点。这个设定的潜在逻辑,即舆论是易被操控的,公众是健忘的。只要出了一篇文章或某个人在直播上锤了另一个人,群众立刻投其所好,建造出一个符合这些人预期的舆论环境。互联网反而成为了被剥夺了复杂性的背景,沦为围着电影故事公转的附属品;新闻工作者被推上了“舆情推手”的位置,他们每次出手就一定是大新闻,网民在这群人的指挥下“指哪打哪”,且从来不用担心会出现同行抢走风头或者网警出手“和谐”内容,他们遭遇的挫折也仅仅来源于“别人手里有更真更猛的料”。不过在现实世界里,舆论场不是“万能许愿池”,网民也不是毫无主观能动性的羔羊,媒体/爆料者并不能每一次都得偿所愿。就看近几年的热点事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情也并非罕见。舆论场更像是一个“众声喧哗”的地方,哪怕是很有影响力的媒体和舆论形成的也是动态的、复杂的对话关系,电影简化了这种复杂性,以突出操纵者的“完美控制”。
讲到这里一定有二极管跳出来反驳我上面的分论点,话术我大概也猜得出来,应该差不多是“电影就是需要有艺术加工”“这么追求真实性你怎么不去看纪录片”之类。这类人对于艺术虚构与现实边界的观念犯了极端主义的错误,其深层次的逻辑谬误即“还原现实和艺术加工是一对绝对反义词,它们就像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持上述观点的人无法分清“加工”和“硬伤”之间的区别。问题不在于《恶意》是否100%复刻现实,而在于它作为一部标榜反映社会现实的类型片,其关键细节是否违背了现实逻辑的基本共识;观众真正在乎的也不是要求它变成一部纪录片,而是兑现现实题材的类型承诺。合理的艺术加工服务于叙事效率或主题表达,也需要以现实逻辑作为锚点;它并不是对现实主义表达的拒斥,更不是为悬浮失真的环境刻画和漏洞百出的逻辑开脱的借口。如前所述,影评对于现实细节的质疑并不是吹毛求疵,因为那些细节正是支撑故事可信度的地基。当地基崩塌,所谓的“现实批判”便沦为空中楼阁。换言之,你既然想要关照真实世界里面发生的事情,你在电影中起码需要营造出一个足够拟真的环境,而不是让观众梦回“x杀”全家桶。当一部标榜“直击网络暴力”的现实题材电影,其自身最大的问题恰恰是双脚离地的悬浮时,讽刺感便扑面而来。
《恶意》的第二个问题,就是松垮羸弱的叙事能力。经常去电影院品鉴陈氏抖音短剧大电影的美食家们心里应该都清楚,他的悬疑电影尽管在内容呈现上猎奇且严重缺乏创造力,人物塑造上扁平且弱智,但起码有一个合格的商业片节奏。编剧团队需要付出心血的就是①按照“救猫咪”节拍表一板一眼地填入符合特定功能的情节,②同时搞出一些迎合反转癖口味的、牵强附会的伏笔以及看上去高大上、实际上中二浅薄的象征满足类型要求(这也是诚虱吸引“诚吹”和下沉市场的独门秘技);只不过填进去的内容削足适履得“思之令人发笑”。而在他们的最新大作《恶意》里,这群人甚至连“完形填空”都懒得做。在几个局部有电影为数不多的闪光点,比如道爷做客直播间爆料和警方还原案发现场的交叉剪辑,让事件的“真相”一步一步滑向另一个方向,把主角钝刀割肉又束手无措的无力感营造出了大概。但这种在短视频里挑电影感时刻的行为就像在史里挑金针菇一样毫无意义,并不改变电影故事已成一坨的事实。一个最明显的结构缺陷就是,电影在叶攀被打成“恶女”之后有关坠楼案的故事线就此结束,而在本片故事中这只能算第二个重大的情节转折点,结构上更像是第二幕的高潮而不是结尾的高潮,因此肯定有一部分观众像我一样在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感到困惑,好像电影还有什么东西没讲完就结束了。“诚吹”们肯定会把此处解读成“反高潮”,是和现实网络舆情事件关注度的同构,并上升到“陈思诚在不断创新、超越自我”的高度。但对于一个习惯于把整部电影画满感叹号的创作者,在结尾写丢了一个可以充分压榨情绪价值的第三幕,这更像是技术失误而非刻意为之。
同样是技术失误的还有叶攀离职后和晨晨天台聊天的那一段,晨晨的身份揭露:她其实就是“试药人案”主人公陈福军的女儿。这个信息揭露的糟糕之处在于,它不仅抹去了晨晨这个角色最后的合理性(这一点的详细讨论见第三个分论点,此处先按下不表),还丧失了重大揭露(俗称“反转”)的戏剧功能。通俗来讲,在悬疑电影里一个优秀的揭露给观众带来的感觉应该是“woc,原来是这样!”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而不是“哦哦哦,原来是这样”紧接着再打个哈欠看眼手表,收拾收拾东西准备离场。电影中真正锤叶攀的人,可以是团队里一个不满现状的职员,可以是一个原本怀抱理想、但在坠楼案的历练下变得厚黑的实习生,甚至可以是萧大老板,但大前提是电影必须有充足铺垫(作为压箱底的反转,前面只有草蛇灰线都是远远不够的),就像如果有一个工作岗位谁都可以干,那么具体在这个岗位上是谁就无关紧要了。这个反转之所以非常有“离场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它是在叶攀离职之后呈现出来的,即使晨晨的真实身份曝光,此时已经不能对人物命运产生更加深远的影响。如果之前晨晨发推文把炮火引向叶攀可以被解读为草率的人物弧光,那她的身份揭露仅仅是给人物转变打了个补丁。所谓反转无法回答观众对“所以呢”“然后呢”的追问,自然也就没有足够的力度。
不过,中国有句古话,“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主创眼里他们的电影恐怕是“力透纸背”,只不过力道都用在输出大道理上了。但凡你翻开市面上任何一本讲如何写剧本的书籍,你都能于其中发现类似“展示,不要告诉”之类的劝诫,但在此地能找到如此多热衷于反其道而行之的创作者,令人咋舌。本片的说教浓度奇高,单是字面意义的上课在电影里就出现了两次,这还首尾呼应上了。其他角色也是一有点机会就把大道理挂在嘴边,道爷直播爆料(甚至还导演还用了“大特写+打破第四面墙”的组合,生怕错过这个教育观众的机会)、叶攀怼萧老板、叶攀离职声明、叶攀和晨晨的对谈,都是一些“者乎”之类的话语,引得众人在影院里苦笑起来。之前陈氏犯罪反转大戏都主打纯粹的感官刺激,这一次需要他进行一点拔高工作,他还是忘不了他故事扒手的老本行,只不过他这次盯上的是博纳。

电影的第三个问题,就是和其他陈氏反转抓马大戏一脉相承的人物塑造。如果我们把一部优秀影片的人物塑造比做成一片具有完整生态系统的小树林,那陈氏犯罪片里的人物只是大小不同的风滚草,没有任何的依靠,任由剧本之风摆布。具体到本片,人物主要可以分为两种:纯洁圣母型和人格分裂型。
塑造天使类角色(尤其是受害者)也是陈思诚类悬疑片和他的徒子徒孙们的惯用伎俩了,先用金句或角色身上的某些特点塑造共情点,再把这个角色毁灭,营造出极致的反差。用纯洁的最高级衬托人性的最低级,以此在最短时间内最大程度地抓取观众的同情。同样的手法可见于《消失的她》里的李木子和《三大队》里开头案件的受害人。而在本片中,陈的如意算盘外化为两个角色,静静和她的后爹魏强。比如影片的第八场戏,叶攀独自看静静生前的录像,静静想成为鱼,因为“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再疼过了七秒就忘了”;以及倒数第二场戏,这是影片最后一层反转,是静静通过李悦的相机录制遗言,揭示出坠楼案是自s的真相。这一套流程非常符合前文“先抬后毁”的模式,前者把观众的憎恶引向彼时成为众矢之的的李悦,后者引导观众反思在网络上的“正义执言”是否在实质上等于“未知全貌疯狂置评”。古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今有挟天使以令诸君,历史还是不可避免地押韵了(至于结尾的处理为什么是更大的缺点,暂且按下不表)。后爹的形象也是经典至极。一个人夜店喝酒的时候看到许久未见的女同学沦落成了陪酒女,就大动恻隐之心,不仅不嫌弃她家里有重病的女儿与她结婚,和这一家人关系融洽,还利用护工身份把她们都接到医院里住,出事之后依然孜孜不倦地替街坊邻里拿快递……试问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T0级老好人到哪里去找?先立一个绝对的无私人设,再通过变故让他的无私最终付诸东流,“捧s”套路屡试不爽。
关于在电影里塑造“至善受害者”在不同的电影里大同小异,且已经有很多人讨论过其危害,但电影中那些呈现出来“精分”的角色才是烂片“烂得千奇百怪”的地方。这群角色奇异的行为逻辑不禁让人怀疑,观众可能低估了内娱这群创作者突破审查下线的实力:他们不仅把故事挪到东南亚为自己放开手脚搞猎奇,甚至在电影里直接跨越审查雷池,把角色的举止拍出了“鬼上身”的效果,这怎么不能算是独具中国特色的鬼片试点。
比如电影里的知名女记者叶攀,在影片中的虚构城市里是一顶一的“业界良心”,嘴上经常挂着“新闻理想”“实事求是”之类的词语,但就当观众以为她会查清楚事实真相再发文的时候,几张李悦的非主流照片和几句催稿(说来好笑,组里面动不动“再不发热度都被人抢了”,可是电影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呈现这家新闻媒体的竞争对手)就收买了她的“真实性”,这报价也没比萧保乾的高多少。再比如实习生晨晨,作为得奖报道成名效应阴暗面的亲身经历者,她是怎样心直口快地说出自己“认同叶攀手段”并身体力行地践行这一信条(违规偷拍证据、恶剪叶攀上热门),或许是和“匹诺曹说自己在说谎时鼻子变长还是变短”一样令人抓耳挠腮的费解之谜。
在网上肯定不乏“诚吹”为电影中新闻从业者的形象洗地,认为以上种种都是导演在讽刺现实中吃“人x馒头”的记者,是批判移动互联网时代的新闻环境对媒体从业者的异化。持有这种观点的人不仅对一个合格讽刺在剧作层面所需的基础工程毫无概念,更忽略了人物在电影中也需要承担戏剧功能。之所以说叶攀造成的影响是一个标准的“好心人办坏事”“投石入水”的涟漪式处理模式,是因为电影里已经明确地抬出了一个唯利是图的“恶人”供大家啐上几口;如果导演真的打算讽刺记者黑心,完全可以设置“记者为‘名’,老板为‘利’”的“双雄模式”来达成双重讽刺。但是在电影中叶攀未知全貌疯狂置评的操作,还不是为了一个没有人和她抢的热度,还不是出于“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的心理?因此,“叶攀讽刺论”最终会一定解读出两个承担相似戏剧功能的主要角色,因此不可避免地走向破产。

之所以说晨晨的塑造非常割裂,是因为她在电影的大半部分一直承担“剧情讲解催化剂”的角色,即借她的行为引出对剧情的解释和主要角色的所思所想,这样功能化、扁平化的“叶攀wannabe”是不可能来自于一个因为热点新闻副作用而被击垮的家庭的,更不可能有电影中那副爽快干脆到说干就干的决绝的。
电影里萧老板的塑造同样幽默,诚虱起名的时候还贴心地使用了谐音梗,不过其行为举止只能给观众留下“图片仅供参考,请以实物为准”的印象。最明显的矛盾是,观众不清楚萧保乾到底在不在乎一味追求流量带来的后果。在电影一开始讨论要不要发布偷拍视频的时候,以及道爷直播结束团队内部开会的时候,电影都设置了一个萧保乾“自己打自己脸”的桥段,而段落里呈现出的选择其利弊是互补的,第二段尤甚。这意味着一个精神状态正常的人不可能在此种情形下,既承认“黑红也是红”又感叹“互联网还是有记忆的”,因为后者在当时对话里的潜台词是糟糕的名声会影响信度并折损生意。不可否认的是,萧保乾在影片中确实是一棵墙头草,主创想把他的形象塑造成没有底线和操守的资本家,但他的言行基本可以归因为,在电影某个节点需要一个具体的小人,编剧就把萧总抬出来诙谐一下,让大家过过嘴瘾。把他理解成严格意义上的“一切行动向钱看”的内核稳定的角色,就实在太高估“陈家班”的编剧能力了。同样的问题也出在道爷直播当场,面对一场有可能让公众号信誉破产的爆料,萧总迎难而上的勇气也令人困惑。萧保乾塑造的另一个问题就是,电影借叶攀之口点出了他曾经也是一位有理想的记者,而电影并未呈现任何指向萧人物转变的内容。在呈现出这一处反差的时候,观众自然而然地想要知道连接两种截然相反人物面向的桥梁,并最终不可避免地失望于电影在关键处点到为止的遮羞策略,这同样是电影主创叙事能力匮乏的有力佐证。
电影里最隐蔽的矛盾角色,就是在直播中爆料的道爷。这个角色的塑造思路非常清晰,就是那种在B站时事视频弹幕里被尊称“先生大义”的人物。而这位大义凌然的先生在证明李悦清白、教育完观众之后,还不忘把公众的视线引向尤茜,让公众去质疑一位后来被证明也和坠楼案毫无关系的母亲。我们必须要承认人是有局限性的,现实生活中没有人可以站在上帝视角评价一切,但电影中的人物是需要承载戏剧功能的,而道爷的功能非常明确,就是引出反转并教育观众。不幸的是,这位先生的教案在电影后半段被打假,直接削弱了此人所言的信度,他在直播间的一通自我感动的表演因此更像是自己锤自己。换言之,一个拿着部分事实就做含沙射影的指控、甚至(在电影语境中)引导网络b力的人,没有人会相信他的大道理。从这里可以看出,电影主创为了追求反转已经到了左右脑互搏的地步了。
类似的精分角色可以说在陈氏猎奇电影里比比皆是,背后的原因也不难猜。此类电影剧作的核心诉求,就是在有限的时间内填入尽可能多的卖点,其他一切均居从属位置。陈思诚在犯这种错误上非常得心应手,甚至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艺术野心大作”《解密》和“博纳式主旋律+三流悬疑喜剧”试点《唐探1900》,但重灾区始终是他和他的徒子徒孙们打造的“东南亚犯罪宇宙”。影史上的“反转名场面”的精髓恰恰在于逻辑上的必然性和情感上的冲击力,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欧亨利时刻,最重要的是它同时揭示一些关于人性的真相。而陈氏悬疑电影严格恪守“悬疑就是反转、惊悚就是猎奇”的基本准则,把结果当成手段,搞数量堆砌和强度竞赛。借助信息碎片化时代的东风和生产者与再生产者的合力,这群人最终把“反转”建构成了宣发核心、流量密码、社交货币——于是“反转崇拜”诞生了。

在它强大的万有引力下,类型片的节奏丧失了高低有致的优雅,转而变成了崎岖不平的驴唇不对马嘴,留给故事里的人物腐败且扭曲的生存空间——就像电影镜头里那潮湿闷热、破败不堪、杂草丛生、毒物遍地的东南亚一样——在其中,他们的灵魂被抽空,只保留一些亲情爱情之类的最基础的人类情感和最本能的生理反应;他们的肉体沦落为猎奇的能指,成为衡量电影中“卖点”“爆点”的货币。而他们最终僵化为四世、异化成伪人,就不足为奇了。

从客观的角度来说,我们必须承认在陈思诚导演/编剧/监制的悬疑犯罪题材电影序列里,还是有极少数可以被视为例外。但大多数,包括本片《恶意》,就是把悬疑误解成猎奇的短剧大电影,是你对它啐一口都嫌浪费痰液、它指不定还会呼朋唤狗追上来咬你两口的“路边一条”。那为什么还会有这篇文章呢?这就要说到本片最后也是最大的问题,即彻头彻尾的自反,用形式击垮表达。
各位应该记得,结尾众人在查看李悦相机时发现静静录的遗言,整个事件的真相被揭露为静静想要自杀李悦前去阻止结果二人双双坠楼。可是如果大家的短期记忆有幸比鱼长一点,应该会注意到电影一个奇怪的地方,那就是开头悲剧发生前的片段时,导演对事件的理解似乎并不是结尾呈现的那样。低调打光,画面以蓝色和黑色为主,突出压抑和惊悚的氛围;监控室里打“斗地主”的保安象征着监管的缺失,似乎给一些魑魅魍魉活动的机会;近景加上一惊一乍的音乐,抓住观众的注意力,几乎明示危险的到来;女孩夺门而出跑上楼梯,护士紧随其后,通过楼梯井的仰拍好像一层一层的楼梯困住了女孩,一般用于暗示人物面临巨大挑战或处境危险……分析导演在第一场戏的视听语言,不难发现开头的楼梯追逐也好天台坠楼也罢,导演的拍法更像是一个猎人在追逐他的猎物。把同样的形式移植到类似于007或杀破狼这样的动作类型电影里,杀手追逐某个收到保护的证人这样的桥段,丝毫没有违和感。简言之,导演在开头把“阻止”拍成了“狩猎”,把一场原本出于善的营救拍成了一个无辜的小女孩逃离处处想把她生吞活剥的医院。而这一场戏恰恰就是《恶意》里形式与表达关系的缩影。
网络暴力是一个造成真实痛苦、摧毁生命、亟待社会严肃对待的议题,批判它的作品理应传递沉重且深度的反思,可到底是谁巴不得观众欣赏电影里角色的惊恐状?电影结尾上价值,没有谁是非黑即白的,可到底是谁在剧本里用非此即彼的思维塑造人物,挟天使以令诸君?电影强调网上吃瓜要保持理智、不要被盲目的正义感引导,可到底是谁全片用“大特写+一惊一乍的配乐”来引导观众情绪?道爷直播的时候教育道,不要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可到底是谁一直在电影里充当“多巴胺猎人”?一篇真正在乎真相的文章,一部真正在乎现实的电影,或是一声表现主义的呐喊,或是一个丝丝入扣的社会寓言,或是一次冷静克制、格物致知的贴地飞行,唯独不是这个脸上画满感叹号只为博君一看的短剧总集篇。
如果每一个场景都振聋发聩,那我们真的会变成聋子;如果每一处转折(无论大小)都用音效着重强调,那我们真的会得心梗;如果每一个桥段都“爽到上头”,那我们真的会变成傻子。而就是持这种心理的创作者们,用一部又一部流水线驯化观众的口味,类型片的灵光巧思和精雕细琢逐渐黯淡,取而代之的是奥斯康定——它确实能像优秀的类型片一样将观众从经济下行的痛苦中短暂解脱,让观众沉醉在另一个世界,但久而久之我们眼前除了another dose以外再无他物。现在,你还会称他为“国产电影最好的产品经理”吗?